第49章 掩耳盗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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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灯火流萤,疾驰的汽车将一切景色拉成歪歪扭扭的曲线,明净的玻璃倒映出苏天麟的脸。

    戴银丝框眼镜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无法拒绝的魔力,望着那双春水潺潺流过似的眼睛就不出其他拒绝的话语。

    苏天麟很少在生活中看见这样的人,气质温吞,面容白净,让人联想到七八十年代电视剧里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国文老师,有一种独属于泛黄照片里的温柔与奇妙亲切感。

    车内放着的抒情爵士乐,淅淅沥沥的雨声滴答作响,让苏天麟不知不觉泛起一点倦意。

    不知道是不是放了香囊还是喷过香水,后座弥漫着一股黏腻的甜香味。

    不算讨人厌,反倒很放松,很舒适。

    前面的车窗还是敞开留了一线,从那泄进的风将坐在前座开车的男人头发也吹得逸散开来,他透过后视镜望了一眼苏天麟。

    “很困吗?”

    苏天麟强精神起来:“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困就睡一会儿。”男人伸手将音响的声音调了一点:“地方到了我就叫你。”

    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苏天麟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之中逐渐缓和,缓慢下沉。

    苏天麟是到了目的地之后被男人叫醒的。

    “我看你路上一直睡觉,就没叫醒你。”

    男人这样微微笑了。

    “我刚刚遇见你弟弟了,原本我把他叫住了,告诉他你就在车里,结果他拉开车门照了张照片就走了。”

    他露出有些歉意的神情:“我没能拦住他。”

    苏天麟也下了车,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是湿滑一片,路灯亮着,各色扑棱蛾子绕着柱子飞舞,雨后的空气湿冷,水雾弥漫。

    “他往哪里去了?”

    因为这附近并没有看到苏知云的影子。

    苏天麟微微蹙起了眉。

    “好像上了一辆出租车,不过他走的时候额头受伤了,还在流血,可能是刚刚跟别人起冲突了。”

    苏天麟问:“还有其他什么线索吗?”

    男人略一沉吟:“他临走前还让我给他拍了张照片。”

    “拍照片?”

    男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过我那个时候看你弟弟情绪比较不好,脸色也不好看,就不好多问,怕再刺激到他。”

    “今天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还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苏天麟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是我的升学宴。”

    “是不是孩子吃醋,觉得在宴会上受到了冷落?”唐泓推了推自己的眼睛,好脾气地笑了笑,眼镜框后的眼睛弯起,像是流动着细碎波光似的晶亮:“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就是很冲动易怒的,我以前有的学生也会这样,觉得自己受到了父母的冷落,或者觉得父母更加偏爱另一个孩子,有时候就会做出一些偏激而不可挽回的事情。”

    ……

    李妍娇忽然将桌上的摆设都哗啦一声掀翻在地,眼睛都发红了。

    苏天麟见她气得脸色发白,上前扶住她,慢慢替她顺气:“妈,这事还没个定论,都只是那个男人的一面之词而已。”

    苏天鹤神情疲倦,玻璃瓷瓶,纸盒遥控,无一幸免,他望着四周的一片狼藉,揉了揉自己酸涨的太阳穴。

    “是啊,艳娇你先别发那么大脾气,等弄清楚情况再也不迟,也不一定就是苏知云因为在宴会上觉得冷落了所以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事情,万一有什么其他苦衷呢?”

    李妍娇声嘶力竭,眼眶发红:“还有什么定论,还要什么定论?如果那男人撒谎了,他为什么要撒谎?如果他是绑匪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要?为什么还把天麟放回来了?为什么敢在天麟面前露脸,他不怕我们报警吗?不怕警察把他认出来吗?”

    苏天鹤也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眉头蹙起:“不管怎么,还是先报警吧,毕竟人现在还没有回来。”

    “是啊,不管是什么,等先找到人再。”

    门“咔嚓”一声被推开了,苏知云走了进来,他大半肩胛都叫雨水湿了,额角贴着的绷带渗透着一点鲜红的血迹,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淌水。

    李妍娇倏然推开二人,往门口走去,见到进门的苏知云,抬手便是一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四座皆惊。

    苏知云别过脸,从他濡湿的头发落下一滴水,洇湿了地面。

    苏天麟和苏天鹤赶忙拦住了准备继续上前的李妍娇。

    “你这是干什么,艳娇!孩子干嘛!”

    “妈,你别这样,你冷静一点。”

    李妍娇在苏天鹤怀里拼命挣扎,神情狰狞:“苏知云,苏知云!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女人的指甲将苏天鹤的手臂都刮花了,用力挠出了一道道血痕,她见自己无法从桎梏中挣脱出来,低下头来狠狠咬了一口苏天鹤的手臂。

    苏天鹤吃痛,这才松开手。

    得了空隙的李妍娇又冲到了苏知云面前,揪住了他的领子,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把你养这么大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我?你成绩不好我和你爸爸求爷爷告奶奶,把你塞进最好的中学,你时候医生怀疑你脑子有问题周围的人都劝我放弃你,我也没有听他们的一路把你养到这么大!”

    “你之前害死了花还不够,害惨了我妈还不够,现在还想要害死天麟吗?你到底要把这个家毁成什么样子?”

    从李妍娇蓬乱散开的黑发间露出猩红的眼睛,她近乎咬牙切齿地:“从养大你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再遇见一件好事情!苏知云,你真是一个扫把星,丧门星!”

    苏天鹤眉尖紧蹙,走过去拉住李妍娇的手臂,将人扯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好了,艳娇你差不多可以了,在孩子面前到底在什么呢!”

    李妍娇还是死死地瞪着苏知云。

    苏天麟往后走了几步,挡住李妍娇的视线,悄悄推了苏知云一把,示意对方快点上楼。

    “你应该很想知道那条二选一的短信是不是我发的吧。”

    苏知云骤然出声了,从乌黑发间露出印着通红五指印的脸,面色苍白,十分平静。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李妍娇挣扎的动作停下了下来。

    众人都看了过去。

    ……

    苏知云讨厌赌。

    更讨厌跟唐泓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赢。

    “好久不见了。”

    唐泓弯起的眼眸里盛着一点闪亮的波光,他的手指是温热的,触及到肌肤并不会让人觉得凉,而是隐隐约约的痒。

    他把缠在苏知云齿间的毛巾解了下来,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毛巾已经在肌肤上绞出了红印,唐泓伸手轻轻地碰了碰苏知云脸颊上的红肿。

    “早知道我应该早点解决,很疼吗?”

    苏知云别过脸去,躲开了他的触碰。

    “生气了?”唐泓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哼笑了一声:“你哥哥刚刚被你爸妈接回去了,你看见了吧。”

    苏知云沉默不语。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在想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结果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啊,真没意思。”

    唐泓的指尖摁住了苏知云的眼皮,微微用力,酸胀感在眼眶间蔓延开来。有一种脆弱的眼珠会随时四分五裂的微妙错觉。

    “这双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很漂亮。”

    “你也和从前一样任性,总是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只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明明我之前已经教过了你,看来你都不记得了。”

    唐泓的目光悲悯,他凝望着苏知云的眼睛,像是真心实意觉得怜惜。

    “大家只会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而只有被大家相信的才会是真相。”

    他收回手,开了车里的抒情爵士乐,取出眼镜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的眼镜,袖口银色纽扣流转着一点微光。

    唐泓戴上眼镜,透过后视镜对苏知云微微一笑:“要不要个赌。”

    “我赌你回去之后会自己承认短信是你发的。”

    是了。

    苏知云心想。

    唐泓得对。

    他是个愚蠢的、天真的、无可救药的废物,跟以前毫无区别。

    “那条短信是我发的。”

    四周蓦地安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

    从车站回家的时候遇上了暴雨,衣服湿透了黏腻地贴在身上,苏知云这才渐渐觉出冷来。

    “那么你呢?你给出的答案是什么?”

    苏天鹤开口试图要断苏知云:“那件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你不是选了苏天麟吗?”

    苏知云讲。

    骤然间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无人话。

    从苏知云衣角坠下一连串的冰凉水珠,他抬起头来,自言自语。

    “其实你们都恨我,都希望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吗?”

    声音在寂静中逐渐微弱下去,苏知云清晰地、轻声地重复——“承认你们都不肯接纳我,都觉得我应该永远爬不起来,烂到骨子里,有那么难吗?”

    套圈游戏里的兔子,有人整理的领带,有人理的衬衫,一尘不染的皮鞋,放学后校门口撑起等待的一把伞。

    那都是苏知云想要的,又得不到的。

    于是自欺欺人,骗自己不需要,不想要。

    时日久了,好像就真的不记得,真的不想要了。

    花的对,他是个胆鬼,永远不敢面对真相,永远只会自欺欺人,相信虚妄的假象,活在虚伪的故事里,掩耳盗铃。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