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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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瞪大眼睛,一串儿泪珠不自觉地划过脸颊,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衣领上,牙齿发颤,磨得后槽牙咯咯作响。

    她怕到了极点,大脑已经昏沉,就连有人伸手过来,都吓得倏然大叫,目光惊恐。

    “啪。”

    苏知云被她落了手,手背一阵发烫似的疼,很快泛起密密湿疹似的一片红色,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背通红的左手。

    默默换成了右手。

    但燕子没有理苏知云,看也不看他。

    她眼睛里含着许多泪水,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连滚带爬地跑过去,颤着手捂住文泽宇还在淅淅沥沥渗血的脖子,崩溃了似的大喊一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报警啊,120啊!”

    “他已经没救了。”

    顾泽欢在一旁,口吻不咸不淡。

    “你都没有救过你怎么知道!”燕子语气中带着哽咽,神情恍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们:“这可是一条人命啊,你们两个怎么……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这么熟视无睹。”

    她话不下去了,愧疚、恐惧、惊慌占满了她尚且简单明了的世界。

    她并不懂那些大道理,也不懂很多东西。

    因此无法理解顾泽欢的无动于衷。

    暮色四合,别墅里静谧无声,明明是盛暑季节,蝉鸣盛大,她却察觉到了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顾泽欢为什么不回答她?不反驳她?

    在泪眼朦胧间对方的脸庞半隐没在夕阳之中,她几乎以为自己要看错了,不然那里头跃进的一点儿灼热滚烫的光,为什么好像是兴奋而昂扬的火焰。

    她再茫然地去看苏知云,然而苏知云也不看她,不回答她的疑惑。

    仿佛这一幕已经在他面前重复上演过很多遍了,早就咀嚼透了,连剩余的那些渣滓都食之无味了。

    燕子觉得更冷,切实地体味到了齿寒,毛骨悚然。

    她意识到对于他们二人而言,面前这只是一场搬在荧幕上落后的、老旧的戏码,甚至因为毫无新意而意兴阑珊——狂热的宗教恋慕者自焚而亡,他的骨灰飘扬在疲倦泛黄的夕阳里,其余信徒手捧镀金神龛,乌啼月落,被众人爱戴目下无尘的阿芙罗狄忒之神色授魂与,对此置若罔闻。

    ……

    医院气息冰冷,消毒水气味浓重,燕子待不了很久就出来了,她脑子发晕,头昏脑涨地跟着警察去警察局做了笔录。

    做笔录的时候浑身发颤,喝到嘴里的温水也不能止住泛上唇齿间的寒意。

    她魂不守舍地出了警察局,看见角落里伫立着一个高挑人影,扎了头发,站在五光十色变幻的霓虹灯下,凝望着从肮脏道奔驰而过的蓝衣少年出神。

    她无法对上苏知云,看见那道身影只会油然生出恐惧。

    好像从前认识的那个苏知云只是自己全然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然而苏知云已经看见她了,他往这处走过来。

    他进,燕子就忍不住退,一步一步,直至退无可退了,踩到翻倒的易拉罐发出响声。

    “咔嚓。”

    苏知云停了,看着她。

    燕子不知为何喉间发涩,干得厉害,她低着头,佯装无事,只是声音却颤抖:“太近了,有些不舒服,你可以过去一点儿吗?”

    她不敢抬起头,只听见那脚步声嗒嗒往后撤了两步,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情复杂。

    “你怕我吗?”

    这话又一度让燕子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近乎不敢看苏知云的眼睛,良久,才艰涩出声。

    “我……我只是不能理解你们。”她仰起头,讲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真的很害怕……其实我不想怕你……可是我不行,我也忍不住……”

    “你能理解吗……你们当时那个样子,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她沉默了好久。

    “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燕子声音越来越,喃喃自语:“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而兴奋呢……又怎么会有人看见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死掉却那么无动于衷。”

    “这太奇怪了。”

    少女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真的太奇怪了,我觉得其实你们都疯了,或者我才是那个不正常的吗?”

    “还是冷漠,无动于衷才是正常的,是我太大惊怪了吗?”

    四周喧哗,毗邻闹市,午夜也热闹,吃街灯火通明,人潮熙攘,少女发抖的身躯也鲜明,在逼仄昏暗的角落里,她好像要融化在夜色里。

    苏知云站了很久,还是没有伸出自己的手。

    “我想离开一段时间,去哪都好。”

    燕子最后这样讲。

    她就这么离开了,飞走了,掠过重岩叠嶂、五街八巷。

    一去无回。

    ……

    “捞金鱼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十块三次!”

    深蓝色充气垫围成的池子,无数金鱼与大大,年纪不等的男女被困于其中,金鱼摇曳尾鳍,男女欢声笑语。

    别着腰包的中年男人见苏知云在一旁,昏黄土褐的一张脸,带着谄媚笑意凑上前去揽客:“帅哥,要不要来玩。”

    他见那年轻人果然掏兜付了一张一百大钞,愈发笑得见眉不见眼,喜不自禁。

    苏知云也跟着众人一起脱了鞋袜,赤着脚弯下腰去捞鱼,只可惜那网兜都是纸做的,水一泡就浸烂了,周围人又多,你撞我一下,我碰你一下。

    即便好不容易捞上了鱼,也让人撞飞了。

    这气垫里池水沁凉,却不干净,一股子潮湿的鱼腥气,溅到了苏知云脸颊上。

    “啪”一声。

    “啪”又是一声。

    苏知云抬头去看,发现是个生得肥胖又圆溜的孩,绿豆眼,塌鼻梁,大概也就八九岁,将苏知云面前的水踩得“吧唧吧唧”响,惊得鱼都四处跑了。

    他不理那孩,又背着他转过身去摸鱼。

    这孩也跟着绕到他面前踩水。

    苏知云继续不理。

    孩才觉得无聊了,又去招惹另一个半大少年,故技重施,那少年看着就十四五岁,穿蓝白校服,清隽伶仃的一把,挽着裤腿站在池子里。

    孩用力一踩,所有鱼都惊得四散而去,少年扑了个空,还溅了一脸水。

    “嘻嘻。”

    胖孩笑起来,又伸出见肉不见骨的一只脚继续去撩水,几次脚指头都擦着少年脸颊过去。

    那少年脸上终于出现了些怒色了,揪住孩的脚一拉,胖孩就整个倒栽葱摔进池子里,呛了一口水,哇哇大哭起来。

    胖孩的妈妈立即跑了出来——原本她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见情形不对,立即淌进了池子里,一边捞救命稻草似的一把将她的宝贝儿子捞回来,一边还生怕那少年跑了,揪攥着那对方的袖子不放,哭天嚎地,破口大骂。

    “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畜生,我家乖宝才几岁啊,经得住你几下摔!”

    “喂,大婶,警察来了。”

    有人讲。

    那胖大嫂一愣,下意识回头看,而就这么一会儿的间隙,她手中的少年就像是从指缝中溜出的鱼一样那么马不停蹄地逃走了。

    跟他一同跑走的还有个同样穿蓝白校服的少年,他们穿梭过汹涌人潮,在霓虹灯下相遇,并肩融入行人如织的夜街里,如同鱼归洋流,转瞬即逝。

    他们走得如此猝不及防、坦坦荡荡。

    胖大嫂意识到刚刚那句警察是少年同伙给他掩护,愈发生气,但奈何那少年溜得快,只好面目狰狞地揪住摊位老板这个倒霉蛋,仗着自己的一具肉山肥丛,气势汹汹地讨要法。

    苏知云蹲在气垫池里,没站起来,他身旁大多数人在刚刚那一场闹剧之后都纷纷从池子里退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没有眼色地待在里头。

    周遭安静了一瞬间,眼前黑了,像是有谁站在自己面前——苏知云这才抬起头,看见灯火阑珊间的一张脸,很熟悉。

    他蹲在里头,像浑身叫雨水湿了的大型犬,脏兮兮。

    顾泽欢不讲话。

    苏知云自下而上地看他,摊开掌心,给顾泽欢看被少年踩得粉身碎骨的金鱼。

    “死了。”

    他很平静地。

    过后苏知云被拎到一旁夜市里买衣服,他上衣都湿透了,还有一股子鱼腥气,刚刚那个少年跑过去的时候池水溅湿了他松垮滑落下的裤腿,连裤子也没有幸免。

    老板热情地帮他挑好了衣服,一边疯狂鼓吹着自己的衣服真材实料,自己只赚个十几块的辛苦钱,一边毫不脸红地收下了高于进价两三倍的现金。

    苏知云不会砍价,人家多少就给多少,钻进一兜粉色HelloKitty窗帘围成的简易换衣间里,脱下自己湿漉漉的衣服,赤身裸体,换好了衣服。

    这不足十平米的店里的衣服款式并不新潮,图案也花俏,好在苏知云宽肩窄腰,身材比例不错,人又高挑,故而才不磕碜寒酸。

    那逛夜市的男人看了眼苏知云,就对老板讲:“我要一件跟他一样的。”

    老板高兴得不得了,连声夸了苏知云好几句。

    嘈嘈切切,人头攒动。

    苏知云走在灯火通宵的街头,夜空中“砰”一声骤然绽放光彩,烟火四散,又星点流离,引起人群惊呼。

    恍惚间好似一切停滞不前,有巨力携着轰隆作响的火车将长轨拉回许多年前。

    街边有荧光牌放在门口,写着耳洞钉、纹身 、种睫毛几行大字,华灯初上,一如既往。

    苏知云径直走过去,逼仄狭的一家店,里头不见天日,只有店老板一个人坐在玻璃柜后头,手机与烟幽幽亮着光。

    “这里能舌钉吗?”

    老板讲:“给钱什么都能,现在就吗?确定是舌钉了?”

    “舌钉。”

    “耳洞。”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

    店老板蹙起眉,他有一条断眉,微微往下压时气势迫人。

    “到底什么。”

    “耳洞。”

    顾泽欢讲,他点了支烟,细长白皙的手指猩红闪烁,语气淡淡。

    “舌钉对你现在的年龄跟身份来太离经叛道了。”

    苏知云不愿意,一言不发。

    顾泽欢也并不畏缩,慢条斯理地抽烟,气定神闲,好似笃定自己会赢。

    直到烟燃尽了,只剩下了短短的一茬,还是僵持不下,最后店老板用力地敲了敲桌子,语气不耐:“到底什么?我看这哥得也没错,舌钉基本上都是那些半大子干的事,您何必淌这一趟浑水,到时候公司老板还指不定怎么想你。”

    “耳洞,麻烦了。”

    顾泽欢重复道。

    苏知云走出店门,耳朵上多了两根熠熠生辉的银针,他将烟点燃了,吸了一口,绿栏杆撑起两条胳膊,不远前就是臭气熏气的下水道口。

    “我很想回去。”他没头没脑地讲,仰起的脸许愿般虔诚,眼睛映出半个月亮:“我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回到不认识你,或者不完全认识你的时候。”

    “你现在讨厌我?”

    顾泽欢问。

    “不。”苏知云的声音很轻很轻,想起从他面前跑过的蓝衣少年,顿了顿,然后讲:“我只是想回去。”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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