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耀眼与卓越总是短暂的,平凡才是人生常态。
这是连漪在研二的时候才明白的道理。
那一年她在Cambridge做交换生,在国内赫赫有名的Yenho Uy(燕湖大学),在国外却是鲜为人知,没有学历光环,光论实绩,与各类履历金光闪闪的大牛相比更觉得自己渺而平凡。
全英文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与国内迥异的教学模式,海量填充的知识,导师的压力和击……原本以为这一年是体验生活的Gap year,没想到是强烈自尊被无数次摧毁的Tough time。
她不是一个会放弃的人,可目睹人与人差距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之后,她第一次萌生了怯意。
交换一年,她拿到了全A的成绩,完成了在同学眼里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学术项目,一举成为燕湖外院的神话,可她却骄傲不起来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一份优异的成绩背后是多少次自我怀疑和崩溃,是多少次想要放弃却没有退路的无助。
研三的时候导师问她有没有意再读博,回想起在Cambridge那段被Research Skills Session支配,尝尽苦头的日子,连漪犹豫了。
在难以企及的理想高度和唾手可得的面包之间做抉择,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舒适区,成为一名高薪教师。
她已屈服于平凡。
中午接的那一通不愉快的电话,连漪在下午就忘了干干净净。
但今天这烦恼估计是缠上她了。
下午等待着卡时间一到,连漪立马起身下班,没想到主管学聪明了,不逮他们了,下班前十分钟,他在工作群里发消息通知所有人五分钟后开会。
连漪关上手机,当作没看到。
她换上鞋子正准备走的时候,办公室门响了,助教姑娘站在门口,讷讷地道:“连老师,主管叫你去会议室开会。”
连漪闭上眼睛,低骂了一句,很快她收拾好情绪,道:“走吧,去会议室。”
半个时的例会无非就是总结今天的工作内容。本可以提前半个时开,却非要等到最后十分钟再通知,纯属资本家行为。
大家都很看不惯主管这种没事找事的作风,只是都不愿意当出头鸟。
连漪一到办公室,一个女声就道:“哟,连老师今天没早退啊?”
这个声音闭着眼睛连漪都知道是宋冉,她心情不佳,懒得搭理她,径直在位置上坐下,朝主管点点头道:“不好意思,处理点文件来晚了。”
“好,”主管清了清嗓子道:“除了有四位老师请了事假,其他老师都到齐了,那我就几个重要的事情。”
“第一个事情是燕湖大学准备做一个英语考研分享讲座,暂定是下个月初,连老师已经主动报名了,那就请连老师务必要做好这个讲座的宣讲工作,这对我们公司来也是一次很重要的宣传机会,希望连老师多多重视……”
又讲了几件事后就是部门的日常汇报,内容又臭又长,连漪把手机放文件夹中间,低头玩起了手机。
一个电话进来,铃声突兀响起断会议,联系人依然是“妈妈”。
连漪向主管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门接个电话,主管点点头。
连漪走出办公室,接通了电话,电话那边是妈妈的唉声叹气,她道:“连漪——”
她拧眉问:“怎么了?”
“连漪,妈很少求你什么,但你弟真的……你知道的,他学校只是个二流商院,地段又不好,如果再没有好的工作经历,以后想当老师就太难了……”
又是这件事。
“妈,”玻璃窗里连漪的嘴角耷了下去,她有些疲惫地道:“当老师是要靠自己考编制的,考得上哪都能去,考不上实习经历再多也只是一张纸。”
她妈不赞同,“那还有私立学校呢,私立学校不也是要看工作经历的吗?”
连漪能和陌生人口若悬河聊一下午,对她却时常感觉无能为力。
她轻呼了一口气,不想再让这件事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她问:“他要实习几天?”
“不多,只待七天。”妈妈忙道。
七天,还好。
连漪松口道:“我这里有个实习助理的位置,如果他感兴趣就让他来试试,他在你旁边吗?”
“在的。逸然,你姐电话,快来接。”
关逸然接过电话,中规中矩地喊了一句:“姐。”
“嗯,听妈你想过来实习,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嗯……姐,你那边要是不方便……”
连漪不想和他些虚头巴脑的话,她断他,“你明天过来吧,实习助理也没什么事,你直接来公司就好。”
“姐,那我住哪?”关逸然声音渐,估计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二十来岁的人了,还要别人管他。
而且,还是同母异父不那么熟的姐姐。
她妈在那边听了一耳朵,插话道:“让逸然和你一起住吧,他不给你添麻烦的……”
连漪和关逸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不行!”
“那,”她妈又道:“你爸那套房子不是空着的吗,让他去那住也好。”
连漪直接道:“那套房子已经租出去了,你让他订个酒店,房费我报销。”
关逸然诚惶诚恐:“不用不用,酒店我自己会解决的。”
“家里有房子,还要去外面住,这不是败家……”她妈不乐意地念叨着。
连漪断他们,“还有别的事吗?我在开会,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没事没事,你忙吧。”这电话得关逸然本来就浑身不自然,一听连漪要挂电话了,他立马附和了她,飞快挂断了电话。
凭心而论,关逸然并不是一个特别糟心的弟弟,甚至算得上听话了,连漪始终不能把他当成真正的家人一样看待,一方面是因为的确不熟,另一方面是因为母亲的偏心。
其实也没什么,很正常,一个是六岁开始就不待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一个是从带到大的孩子,会偏心是人之常情。
连漪已经不是十几岁拼命想得到家人关注的年龄了,对她而言,母亲这两个字不过是一个存在形式,一条短信一个电话,一个并不算熟悉的陌生人。
反倒是她母亲,这几个月变着法想让她关注一样,三不五时地发些消息来,不是要东西就是要钱。
她爸走了,在这世上便只剩下一个母亲,物质上的东西有所求,她就给了,至于再多的孝顺陪伴,她给不了,也做不到。
关逸然实习的事,于理她是不会答应的,她不喜欢公私不分,但更不想和她妈就这件事来回拉扯。
浪费时间,还坏心情。
好不容易会议结束了,下班也晚了一个点了。卡下班,进电梯,出门。
他们公司在国贸中心,一到五层都是商铺,走员工通道出去,在拐角处咖啡厅的玻璃窗边连漪一眼看到了沈思晏,他身前摆着电脑,和另一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他一向言笑晏晏的脸上没有了表情,眉头拧得很紧。
他工作时的状态和平时的状态很不一样,面容冷峻严肃,几乎完全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了。
大学还没毕业的实习生都有这种气场了,可见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连漪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正准备走,沈思晏就毫无防备地看了过来。
骤一看到她,他因为皱眉而微眯着的眼睛立即睁圆了,笑容满是惊喜,又回到了青涩带着稚气的状态。
“连漪。”
他叫她的名字。
见他都看到了,连漪也就不好再走了,她大大方方走近,问他:“还没下班吗?”
“已经下班了,只是刚刚想到了一个算法,和同事再讨论一下。”
“哦,”算法什么可不是连漪熟悉的领域,她笑笑道:“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沈思晏直接合上了电脑,“没,我们已经聊完了,你是刚下班要回去吗?”
“是啊。”
他:“我们一起走吧。”
顺路的事,连漪:“好。”
沈思晏同事没有插入他们的话题,看着他们一问一答,他夹在中间有些尴尬。
趁沈思晏收拾东西的空隙,连漪冲他同事礼貌招呼:“你好。”
“你们是……”他的目光在连漪和沈思晏之间转,连漪知道他误会了,她指了指沈思晏和自己解释道:“朋友。”
“哦哦,我知道你,你是终硕教育的连漪。”沈思晏同事扬眉笑着。
“我这么有名了吗?”连漪玩笑道。
“我亲戚今年考研,就在听你的课,我也旁听过一次,你的课上得真好,你本人也比视频还漂亮。”
连漪谦虚,“谢谢,谬赞了。”
沈思晏同事走进一步,他拿出手机:“今天能见着面也是特别巧,方便加一个微信吗?”
连漪有两个微信号,一个工作一个私人,她道:“我扫……”
她的手腕倏地被一只手抓住,沈思晏轻而缓地:“她不方便。”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同事讪讪放下手。
告了别,他将连漪拉出了咖啡厅,连漪侧头眉头微挑,疑问地看着他。
一直到走出国贸中心,沈思晏才松开手。
“怎么了?”她扭了扭手腕问。
沈思晏皱着眉:“他没安好心。”
“嗯?”
怕她不信,沈思晏解释道:“刚刚他电脑不是开的吗,我看到他同时回复三个女生信息,叫三个人宝贝。”
他薄怒而又认真的样子让连漪想逗他,她故作不懂地问:“嗯,这又怎么了?”
沈思晏连眉毛带眼睛都皱成八字型了,憋了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他这样不好,你不觉得吗?”
“你是想他是海王,喜欢养鱼?”她笑。
养鱼?什么养鱼?哪里养鱼?
沈思晏眼神空了一下,“这和养鱼有关系吗?”
他这一下把连漪问愣了,她问:“你知道海王什么意思吗?”
沈思晏搜索记忆库,“海上霸王……亚瑟吗?”
竟然有大学生连海王是什么都不知道,连漪扶额,“你上网的吗,沈思晏?”
“我上啊……”
“你玩微博吗?”连漪问。
沈思晏摇了摇头,因为是连漪的,他认真地问:“微博好玩吗?”
连漪:“……”
连漪:“你平常上网都看什么?”
“逛论坛,体育或者发烧友,还有找教程写代码,或者逛mooc,有时候会看看ins。”
听起来挺正常的啊,怎么就和年轻人的梗脱节了呢?
“现在的梗你都不知道的吗?”
“我知道,就是蓝瘦香菇这种,我觉得有点儿无聊……”他了一半,有点纠结而又心翼翼地道:“你喜欢这种的话我回去研究研究。”
“……”她怎么感觉他言外之意是在她是个低级趣味的人?
“开个玩笑,不知道也没事。”她略开刚刚跑偏的话题,不逗他了,“我知道你是想你那个同事很花心,那样的人我都见多了,不会吃亏的。”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他用食指扣住她的包带,跟在她身后声问:“你会怪我吗?”
连漪:“没有怪你,本来就不认识,我只算用工作的号加他。”
沈思晏弯起嘴角,蓦地,他顿住了脚步,委屈而又有点儿犹豫地问:“我呢,我加的是你工作的号吗?”
连漪:“加你的当然是私人的号了。”
他松开眉头,轻快地笑了。
路过的巨大广告牌上写着某某区毗邻燕湖大学的广告,连漪想起来讲座的事。
她问沈思晏:“我下个月回燕湖大学做讲座,有兴趣来听听吗?”
“有的,”沈思晏的眼睛里熠熠闪起了光,他道:“学姐的讲座,我一定来听。”
连漪好笑,“不叫老师了?你倒会顺竿爬。”
“不是老师,是学姐,”他略有些得意,“我们是一个大学的。”
他得意的表情意外让连漪觉得可爱,她算了算:“你大一的时候我的确还在燕湖,是研二。”
沈思晏静了一下,道:“我知道,那一年你去英国交换了。”
“嗯?你怎么知道的?”连漪惊诧。
沈思晏笑着:“学校公示里有你的名字。”
“噢,对。”她点点头。
沈思晏没,其实他是问了英语专业的人知不知道“连漪”,听到这个名字有人想也没想就道:“知道啊,外院女神嘛,她去英国交换了。”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能和她比肩了,一抬头却发现她已经走很远了。
他那时像茫然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下失去了终点。
重新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笃信的过去被摧毁,那人还在火上浇油,自顾自道:“起来她男朋友还在美院,是大二的学弟,哎,果然只要胆子大,学弟也能把女神拿下。”
“她……有男朋友了啊。”他本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可不论怎样努力,嘴角仍旧扬不起来,胸口像被重拳擂进,砸得震荡,痛与酸涩蔓延。
他告诉自己,这很正常不是吗?
那人耸肩,随意:“对啊,美院的,好像是画油画的吧。”
她离开了,有了与他毫不相干的未来,他却还在她留下的过去里,相信她的那一句“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孩”。
所谓的“特别”或许真的只是一句安慰。
和她相比,他比浩渺的星辰更黯淡。
过去他觉得她很优秀,是站在学生的角度上仰视她,后来觉得她很优秀,是发现站在同辈的角度上,她也已一骑绝尘。
大一的时候他们专业开设了一门精品阅读课,要求所有人必须将书上每篇课文都背得滚瓜烂熟,班上怨声载道,老师却有一个女生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将整本书都背完了。
不怕别人努力,就怕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
老师:“那个女生正在Cambridge做交换生,是你们研二的学姐,叫连漪。”
他与她的距离从三楼办公室到四楼教室的五十米,变成了跨越山河大海的八千多公里。
他所想的一切重逢的画面都没有发生,他们在一个学校,却像两根平行线,再没了交集。
高二那年冬,她离开京海一中后不久就是期末,沈思晏沉默不响地往上攀爬着,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名次已悄然跃到了第一位,在那张薄薄的纸上排到了最显眼的位置,她却不知道了。
高二第二个学期,沈思晏转学去了私立高中。
在更激烈的竞争里,他也再没有掉出过前三。
英语成了他的优势科目。英语老师是外教,总赞扬他英语太优秀了,口语流利,阅读也做得又快又好,他告诉她,他上个学期英语只有90分,外教不相信,“Are you kidding me?”
沈思晏笑了,没有再多解释。
从她离开之后他就很爱笑了,他笑的时候总想起她,想起她:“思晏,有没有人过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他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她却是他的长日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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