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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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了,绿岛正式进入梅雨季,到处下雨,到处潮湿,空气里充满了汹涌的风雨味。

    如虹这天收工早,到民宿的时候才七点多,还下着雨,大龙把车停好后走过来给如虹撑伞。

    如虹从车上下来,一抬脸,看到院子里比平时多了张棚,棚下一群人坐着吃饭,她走过来,那帮人顿时静下来,齐刷刷看向她。

    只有一个人低着头,专心捞菜吃。

    如虹顿了一秒,信步往屋里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扭脸冲那帮吃饭的人一笑:“你们聚餐呐。”

    那群人里陈鱼和如虹最熟,她抢先答:“对啊,胖哥请客,要一起来吗如虹姐?”

    如虹一看,坐最外面的男人,她曾经在渔场见过,应该就是陈鱼的胖哥。

    “你们慢慢吃吧,如虹这几天晚上不吃饭。”唐棠替如虹回绝。

    如虹一笑:“你们慢慢吃。”

    余光瞥见陈鱼旁边那人,还在沸腾的火锅里捞着什么,她一顿,随后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如虹一走,大家都开了——

    有人问:“明星是不是晚上都不吃饭?”

    胖子感慨:“她快瘦成纸片了,怎么还减肥呢?”

    陈鱼“切”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男人没有的自律!”

    “……”

    “周烈。”

    大家聊的正欢,忽然有人喊了声周烈。

    周烈抬眸,见大龙捂着脑袋,弓着腰,从屋里窜进棚底,抖了抖身上的雨。

    “昨天摄影师临走把伞留下了,如虹让我给你。”大龙把一把红伞放到了桌子上,笑出一口白牙,“谢谢你哈。”

    周烈没有动静,还是一副泯然众人的样子,弯腰坐在人堆里。

    -

    密密的水珠在窗户上。

    如虹在窗前远远看着那群人,静静感受世界被隔绝成两半,风雨和日丽,这当然不是热闹与寂寞的差别。

    身后响起敲门声。

    她喊:“进。”

    大龙推门进来前不忘抖抖身上雨。

    “伞给他了?”如虹走两步拿起桌上的脆桃,又顺手扔给大龙一个。

    大龙接过来就咬了一口,边吃边:“给了。”

    如虹问:“他怎么。”

    “他?他没啥。”大龙把那口桃咽下肚,,“那把伞是陈鱼的啊,姑娘可开心了,想来谢谢你,被我拦下了。”

    如虹沉吟一声:“这样啊。”

    大龙嘿嘿一笑:“可不是嘛。”

    又要什么,如虹:“你出去吧。”

    “啊?”大龙一愣,这时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大龙瞄了一眼,“是季总。”

    如虹伸出手,大龙会意,把手机拿起来递给如虹。

    如虹划动屏幕,对大龙又摆了摆手,大龙比了个OK的手势,轻声出门了。

    “有两件事通知你。”

    季惟东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贯的理性,而无波动。

    如虹竖起耳朵听。

    他:“第一,之前接触半年的洗发水代言敲定了,合同明天发你,广告大概下个月安排。”

    如虹舔舔唇,:“好,和剧组沟通好档期就行。”

    他沉稳的“嗯”了一声,顿了几秒又,“第二件事,关于你家人。”

    如虹微愣:“这次要多少?”

    如虹出道之后,家人每年总会问她要一两次钱,每次理由都不一样,但金额最低也要以百万计,如果她不理睬,父母就扬言找电视台爆料她不孝。

    季惟东劝如虹,国人崇尚孝道,很多事不是一张嘴得清的,他们要就给,又不是给不起,算是花钱保平安。

    这几年如虹一共给家里了两千零五十三万,她每一笔都记着。

    “这次比较棘手,你哥哥开了家美容店,着你的旗号招揽顾客,结果他居然卖三无产品,顾客用了烂脸,现在都在微博维权。”

    如虹听着这些话,心跳的越来越快,咬着嘴唇,眼泪就下来了。

    她稳着声音,笃定:“千万不能上热搜。”

    季惟东沉默了一阵,才:“哭什么。”

    如虹一愣。

    季惟东声音很冷静:“你入行七年了,有长进一点。”冷静的有点冷漠,“表面上刀枪不入没用,心里面铜墙铁壁才行。”

    如虹听罢,更是怔住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就挂在下巴上,一颗砸下来,又有一颗冒出来,如檐下的雨。

    她胡乱把眼泪一抹,淡淡:“明白。”

    季惟东继续:“现在首要的是压热度和解决问题,事态还没扩大,你背后有公关,有法务,还有我。”

    如虹顿了下,:“好。”

    季惟东问:“我记得你后天飞上海站台?”

    她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才回:“对,后天中午的飞机。”

    他“嗯”了一声:“正好我也在上海,见一面。”

    她哪里能“不”,于是笑笑:“行,我活动结束去找你。”

    挂了电话,如虹扶着沙发坐下来,捂了把脸,心里堵的难受。

    她气得慌。

    这股气一直压在心里,直到吃完饭吃完药,都没有丝毫的好转。

    季惟东的对,她没长进!

    她只恨自己不是一个从外到里都强大的人。

    睁着眼躺在床上,躺到外面的雨都停了,拿出手机一看,夜里11点多,她辗转反侧,干脆换衣服下楼,敲响了周烈的门。

    他睡眼朦胧,头发洗过没吹干就睡了,一角翘起来,像独角兽的犄角。

    她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好了很多。

    他了个哈欠,到一半才看清是她站在面前,硬生生把下半个哈欠憋回去,问:“许姐,怎么了?”

    变成了一只人畜无害的灰兔。

    如虹仰着脖子看他,淡淡命令:“我要出去走走。”

    他几乎没做无谓的挣扎,或者是,没做表面上的挣扎。他取了电动车,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每走一步路都屏息一下,慌张开了门,溜了出去。

    出去才发现原来雨并没有停,而是下着毛毛细雨,可能是下雨的原因,外面没有私生蹲守,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周烈骑到一半,问:“去哪。”

    她想了想,:“偏僻一点的海域吧,万一被看到,就扫兴了。”

    他“哦”了一声,手一拧,突然加电。

    如虹被加速的车子,猛地往前一带,前胸差一点就撞上他后背。

    她的心跳本能加快。

    他却忽然轻轻笑:“我想起以前上高中,半夜偷溜出去上网。”

    她一时忘记责备他,顺着话接:“原来你以前是不良少年?”

    他摇头:“我就喜欢上网。”

    她问:“那现在还上吗?”

    他又摇头:“现在挣钱。”

    她轻笑了一声,问:“以前学习成绩好吗?”

    车子拐弯,他减速,微微侧头:“好,我就不在这了。”

    转了个弯,正好迎着风,对面的毛毛细雨都扑过来,如虹缩在周烈身后坐好。

    她记得他没念过大学,想了想,问:“高考没考上?”

    他沉默了一阵。

    如虹以为自己多嘴了,刚想什么,他突然:“没高考。高三刚开学,我爸走了,我妈又生病,我就下学了。”

    如虹心一凛,淡声:“抱歉。”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又骑了十分钟,他穿过一片木槿花丛,又走路,穿过一片烂尾楼,把车停下,望着远处的大海,:“到了。”

    他带她来的海域的确够偏僻的,不远处有座山,四周没什么人烟,又不临大路,连灯都没有,黑漆漆一片。

    她见过荒山,可没见过荒海。

    尤其明明距此几公里之外,就是旅游旺地。

    如虹喊:“周烈。”

    他看向她。

    她问:“怎么那么黑?”

    他四周看了看:“你等会。”忽然转身向后跑去。

    如虹心一紧,喊他:“你别走远!”

    他边跑边冲她摆摆手,没一会,就与黑夜融在一起了。

    细雨还在下,海水呼嚎着,湿咸的风扑在身上,如虹抱胸,了个冷颤,环顾四周,黑寂一片。

    这让她想到前年拍的一部扑街古装剧,导演追求实景拍摄,她和男主进到一个山洞里,特别潮湿,人一进去就扑棱棱飞出一大片蝙蝠,她吓得腿都软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哆嗦一下。

    她用手掌搓了搓胳膊,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挺起背,昂着下巴,往后看——

    他正手持火把往她这里奔来。

    她定在原地,看他在离她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走到她身边,粗喘了一口气,:“光来了。”

    如虹目光从他身上,挪到火把上,又从火把上,挪到他脸上,他的脸被映成了火光色,不知道那天他独自闯入火海救她的时候,皮肤是不是这个颜色。

    她舔唇,淡淡点了点头:“从哪找到?”

    他:“那边有个破船,船上有。”

    她点头,:“走走吧。”

    雨不大,浇不灭火。

    火焰在他的把玩下,是那么绮丽,仿佛地狱鬼火,又那么热烈,就像一面军旗。

    周烈的目光一直在海上。

    如虹瞥了他一眼,问:“想什么呢?”

    他:“要是下海游一回,该有多爽。”

    她撇嘴:“那你去呗。”

    他摇摇头:“不去了。”

    她哼笑:“你很会游?”

    他:“那是。”又补充,“除了我哥,没有人比我能游。”

    她点点头,想起什么,问:“你哥怎么没的?”

    他沉默了,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目光深邃,过了一会才回答:“出海渔,引水梯子断了,掉下去了。”

    “所以你妈妈因为这件事受击了?”

    “也不全是。”

    “那是……”

    “我爸也是出海死的,突发心脏病。”他停下步子,“我妈在我爸出事之后一直反对我们哥俩出海,可家里没钱,总要赚钱的。”

    如虹眼眸沉了沉,问:“我看你家民宿开的不错,按理,不该缺钱才对。”

    他低下头,拿脚拨了拨沙子:“我妈有尿毒症。”

    “尿毒症?”

    “房子是借钱翻盖的,我妈身体不好却闲不下来,我哥搞个民宿,让她在家里挣钱。”

    “……”如虹张张嘴,不知道该什么好。

    他看了她一眼,没话,抬脚又往前走。

    如虹见他头发被雨的都塌在头皮上,她知道,她的形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捋了把头发跟上他,又问:“你是几岁出海的?”

    他:“十八。”

    “出海要走那么久,枯燥吗?”

    “天天一身油一身汗,噪音很重、风浪很大,很枯燥,很烦。”他声音淡淡的,像在回忆,“刚上船就后悔了,我哥多来两次就好了。”

    “是这样吗?”

    “不是。”

    “噪音还在响,就不会好。”周烈。

    如虹扭脸看他,问:“那总有排解的方法吧,你们都怎么排解?”

    他沉眸看着她。

    她凝视他:“这还是秘密?”

    他摇摇头,愣头愣脑的:“我怕你生气。”

    如虹定了一秒钟,捂嘴莞尔笑起来:“你先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