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那日从酒店回来，把书店买来的《边城》放在床头柜上，时不时翻两页。中的剧情实在少，他偶尔觉得乏味，但有个很喜欢的地方，就是弟弟隔着溪给女孩唱了大半夜的歌，女孩在梦中摘了一把虎耳草。

    月光下、清溪边，伴着虫鸣的歌声，歌声还入了梦……是非常浪漫的场景吧。

    可能因为读到这一部分，顾文晚上睡觉也梦到了水，清透的、能够看清水底碎石的河流。他记得那是以前散步经过的地方，杜云砚曾在水边的树上摘野果。

    梦里是个白天的场景，日头很高，他走到靠近河岸的地方，又看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背对他向着水面，不知注视着水里的什么。

    顾文继续向水边走去，想确定是不是杜云砚，就在他距那个人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时，人影倏地消失了，水面依旧清透，摇曳着万点破碎的光。

    顾文立刻睁开了眼，天才刚亮，灰蒙蒙一片。

    下午和几个朋友安排了聚会，是曾泊年叫他出来的，谁知半路上他接到电话，曾泊年的女友身体不太舒服，俩人一块去医院了。

    “文，我今天就不过去了，”曾泊年在电话里，“过两天吧。”

    “那我还去吗？”

    “去呗，游洛他们还想看看你呢。”

    曾泊年没提蒋辰，想必这里面没有他。和蒋辰这事，顾文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曾泊年。本来也不是自己想招惹上的，他没理由犯着尴尬跟别的朋友叨叨。

    至于游洛等几个朋友，虽然亲密度弱一点，相处倒还愉快，去一趟无妨。

    “哦，好吧。”顾文答应一声。

    约定的酒吧不是蒋辰开的那家，否则他也不会来。

    酒吧的位置在市中心，比前两天举行生日会的酒店附近人流量更大。顾文今天没开车，从出租车上下来，触目可及尽是透着钢冷色彩的高楼，正前方的大厦造型奇特，上层有一圈突出的结构，极不对称，像是巨兽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以前他经常来这一带，环境早就熟悉，不知为何，今天觉得异常陌生，好像到了异世界，周遭的一切随时能将人吞噬。

    高楼上方逼仄的天空被层层阴云笼罩着。

    酒吧的旁边是一间普通的蛋糕房，有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顾文转身准备进入酒吧之时，轻轻地扫了一眼。

    窗边的身影跃入视线范围，仿佛舞台拉开大幕，唯一的光源在主角身上。

    只是一个背影，但他知道那是谁。可能因为店内的暖气充足，男人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了一件灰色薄毛衫，是顾文见过多次的装扮。

    杜云砚，怎么会在这里呢？

    不到半分钟，另一道身影款款而至，坐到了他的对面。

    顾文一眼认出来，刚刚坐下的青年是云翰。

    由于背对着自己，顾文看不见杜云砚的表情，但云翰的样子基本看清了，挂着些笑意，不停着什么。

    杜云砚是为了看他，来到S市吗？

    顾文不相信杜云砚会彻底离开坪凉村，最大的可能是单纯访友。即使如此，他还是感到些许失落，对方一直没有回复微信，更没有告诉自己来到这里。

    哪怕探望友人，也没有想过顺便见他一面吗？

    他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额头上滑过丝丝凉意，往上看去，细密雨线织成的网绵绵地罩下来。

    雨不大，在肌肤上不是特别难受。

    “顾哥，你怎么不进去啊？”

    游洛将伞撑过顾文的头顶，他在马路对面就看到顾文了，可是一直对着某个方向发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又没发现什么特别。

    顾文冲他点了下头：“没什么，走吧。”

    这间酒吧很大，中间有个升降舞台。不同于大部分晚间才营业的店，这里午后就开门了，只是下午的气氛更像咖啡馆，远不如晚上热闹，舞台也只有晚上才向客人开放。

    顾文跟着游洛到了距离舞台不远的卡座。

    “嗬，这不是顾哥吗？”

    话的青年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撂在沙发靠背上，慵懒地坐着。

    顾文眉间微动，对他阴阳怪气的腔调本能地反感。

    这人叫耿然，也是个公子哥，不过和教养良好的顾家孩子不同，高调又没礼貌，从穿着扮到话习惯都透着股暴发户气息。

    顾文和他的接触不多，也不知道来的人里有他，不想拂了游洛和几个朋友的面子，他没有立即掉头走人，但完全不把耿然放眼里，极声地“嗯”一声后在离对方最远的位置坐下。

    “来，顾哥想喝什么？应该有司机接你吧？”

    “不用，”顾文接过酒水单，“我车就可以。”

    耿然摸了摸下巴，没再话。

    几个人轮流点了单，不一会儿，酒保将大家的饮品端上来。顾文要了一杯度数不太高的鸡尾酒。

    “不好意思，顾哥，”游洛看出他不怎么喜欢耿然，声对他，“我就随便跟他提了一句，还以为他不爱白天出来呢，结果一听你回来非要过来看看。”

    “没事。”

    顾文对没好感的人无视得彻底，倒也不至于造成困扰。

    时间早，舞台又没有开放，店内的背景音乐都是些轻松柔和的民谣曲。

    顾文和自己身边的几个熟人闲聊，桌对面的耿然则是不停和他一旁的青年拉呱，听游洛那是跟着耿然的弟，他们跟前的碟子里垒了一堆开心果果壳，酒杯也空了。

    “白天不好，人太少……”耿然喝上头以后话更多了，音乐声，话声自然清楚，“你看晚上那跳舞的……我上次碰上一个妹子，那腰扭得……还有那腿……”

    “哎，耿哥，你没留个人电话什么的？”

    俩人凑到一块儿的尽是荤话，粗俗不堪的语汇源源不绝地从口中冒出，落到其他人耳边。

    “电话嘛……那是早晚的事，跟你，现在那姑娘喜欢坏一点的，你越不正经呢，勾得她越忘不——”

    “够了！”

    一声清脆的“砰”响，顾文加大些力度将自己手里的杯子撂在方形矮桌上。一桌人静下来看着他，游洛紧张地拽了下他的袖子：“顾哥——”

    顾文的目光刀子似的掠过耿然和他那个弟：“有完没完？脑子里没别的东西了是吧？”

    耿然盯着他，又摸了摸下巴，砸吧两下嘴，乐了：“顾哥，你搞笑来的吧？这会儿开始装纯情人设了？我可是听，顾家大少爷甩女人就跟换衣服一样——哦不对，上一个不是你甩她，是被自己兄弟给绿了？哈哈哈哈哈……”

    游洛拼命向耿然使眼色，对方全然不理，继续往顾文头上浇油：“顾少快气疯了吧？要不要多跟我学学？”

    周围人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顾文“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迈开长腿，两步绕过桌子，走到耿然旁边，俯视着他。

    “想架吗？”耿然梗着脖子，“我是无所谓，架惯了，顾总那么温文尔雅的人，知道自己儿子在外面与人斗殴……不知是什么心情？”

    “你想多了，”顾文也笑了，“你我嫌脏。”

    今天的聚会是AA制，他叫来酒保，把自己的那份钱付了，又对和自己相熟的几个朋友：“抱歉，苍蝇实在太吵，改天我做东跟你们单独聚吧。”

    这句完，他无视耿然阴着的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顾哥，”刚要下台阶，游洛从后面叫住他，“真的对不起我——”

    “你没有做错什么，”毕竟游父在耿父手下做事，顾文不想他为难，“能应付得了他吗？如果他找你家的麻烦，我可以帮你。”

    “没关系，顾哥，对我不会怎样，他、他就是嫉妒你受欢迎，你别放心上。”

    顾文“呵”地淡笑：“我还犯不着和这种人斗气。”

    “那就好，哦对了，”游洛塞给顾文一把伞，“天气不太好，你拿着吧。”

    “你自己呢？”

    “我反正和邵他们一块走，用他们的就行。”

    顾文听后不多推辞：“谢啦。”

    其实雨已经停了，顾文没有再撑伞。与耿然的那点不快根本不痛不痒，他准备到马路对面叫车。

    走上斑马线前，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蛋糕房，杜云砚和云翰都不见了踪影，靠窗的椅子上空空荡荡，外套也被拿走了，好像从未有人坐过。

    他随着人流过了马路。

    路边一家店把音箱放在了门外，从那里飘来几句歌，听着熟悉但他一时没想起来。

    “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

    而我路过那江南镇惹了你。

    在泼墨山水画里，

    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

    他往手机的叫车系统中输入自己的定位，跟着曲调在心里哼歌，高 潮的段落重复了两次后终于记起那是首有些古典味道的老歌——大概十年前的《青花瓷》。

    以前听的时候没有太多感触，只是觉得歌词怪怪的，也没去探究过“天青色”是一种怎样的色彩，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雨后。

    现在听着这旋律，他不自觉地抬起了头，看向高楼上方才露出不久的晴空。

    雨过天青现。

    他的眼眶忽然一阵湿热。

    作者有话：

    章节名和文中歌词出自歌曲《青花瓷》（周杰伦原唱，方文山词），“天青”原意是纯正上品汝窑的颜色（宋徽宗命名）~还有两章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