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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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周前。

    易尘良不过那两个男人, 他被强行带进了车里,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车子在夜色中穿过芜城纵横交错的车道,缓缓停在了一栋别墅前。

    那栋别墅坐落在修剪的干净利落的繁花绿树之间, 本该是奢华漂亮的, 却因为这过于浓重的夜色而让它显得寂寥又冷清, 从窗户里透出惨白的光,照亮了门前那一截石板铺就的路。

    前院门口有两盏昏暗的灯, 灯泡底下有飞蛾在苦苦扑翅追光,却永远都碰不到里面真正发光的内芯。

    一个纤瘦的女人站在灯柱旁, 她穿着贴身的淡青色旗袍, 衣摆处绣着繁复的花纹,大概是夜凉, 她外面还穿着件米色的针织外套, 让她过于庄重的扮里又多处了些随意。

    她站在灯下, 眼里带着紧张和欣喜,两只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那张姝丽的脸由于过度的紧张而变得表情有些僵硬。

    车门终于被开, 一个穿着西装的高大男人从车里下来, 见到她微微点头示意,“苏夫人。”

    楚夏目光没给他半分, 紧紧地盯着他身后, “良良呢?”

    终于在她紧张的期盼里,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少年从车里下来, 站在了她的面前。

    眼前的少年身量修长, 他穿着芜城一中蓝白相间的校服,肩上背着个黑色的书包,麦色的皮肤, 眉眼清俊棱角分明,他神色冷峻,抬眼看人的时候不自觉就带着疏离和冷淡。

    楚夏仿佛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苏盛文,只一面,她就确信这是她丢了十六年的儿子。

    “良良……”楚夏一开口,眼泪就涌了上来,她抬手匆忙地擦着泪,试图冲他露出个温柔的笑容,但是她的悲伤太多了,多到连个勉强的笑容都撑不起来。

    她已经把自己困在往事里整整十六年。

    楚夏想象过无数次失而复得的情形,也许她会不顾形象地欣喜若狂,也许她会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所有她能想到的都是崩溃而喜悦的,可等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却涌上了无数不可名状的悲伤。

    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良良,我是妈妈。”楚夏上前一步,想握住他的手。

    易尘良冷淡地躲开她的手,神情疏离,“我没妈。”

    他躲开楚夏也不介意,她语气急促道:“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是我把你生下来的,妈妈找了你十六年,终于找到你了!妈妈每天都很想你——”

    易尘良十岁之前,还经常自己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声地喊着,真切地思念着这个女人,殷殷期盼着她能够找到自己,来救救他。

    眼前这个女人跟他想象中一样的温柔漂亮,拥有一个母亲所有的美好的意象。

    可易尘良只觉得陌生。

    “良良,快进来。”楚夏眼含期待地望着他,“进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不用了。”易尘良只觉得有些遗憾,他平静地看着楚夏,“我要回家了,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楚夏怔愣了一下,勉强笑道:“可是……可是我听,你的养父母对你好像不是特别好,他们的亲生儿子还在生病——”

    “我和他们早就断绝关系了。”易尘良断了她,“我有属于自己的家人。”

    “这儿就是你的家呀。”楚夏茫然地望着他,“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在这里,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啊。”

    “你们不是。”易尘良否定了她的话,“我要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却被身后的人拦住了去路。

    “少爷,苏先生吩咐过,您这段时间哪里都不能去。”那个人语气生硬道。

    易尘良眼底浮起怒意,“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良良,良良。”楚夏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红着眼睛同他解释:“爸爸妈妈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怕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不安全,而且你还没满十八岁,为了方便照顾你就把你的户口给迁回来了,以后爸爸妈妈就是你的监护人,你就不用再自己一个人。”

    易尘良听完之后愕然地望着她,像是听到了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呀!”楚夏央求地看着他,“我们保护你是应该的!”

    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腾而起,易尘良一把甩开她,愤怒道:“你们甚至没有提前告知我询问我的意见!你们凭什么?”

    楚夏伤心道:“良良你不要这样……你爸爸身份比较特殊,很多人都在盯着他,我们是算之后再慢慢跟你解释——”

    “解释个屁!”易尘良怒极反笑,“我他妈算是见识到了,难怪他会那么恶心你们!”

    云方极少跟他提起亲生父母的事情,唯一的一次是那天苏盛文和周昂出现在区门口,而苏盛文甚至连面都没露——可即便是这样,云方都反常到罕见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楚夏脸色苍白地望着他,伤心欲绝,“良良,你怎么能这么爸爸妈妈?”

    易尘良转身要走,那两人却如同大山一样拦在了他面前——

    *

    “……我那天去叫易来吃晚饭,怎么敲都不开门,我就找人要了房东的电话,结果房东他退租了。”唐意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我跟你爸怎么想都不放心,你电话又关机,找了两天也没找到人,去派出所报案这非亲非故的也立不了案,周一的时候我就跟你爸去学校,想着易总得去上学吧,结果一到学校,你何老师他转学了,好像是他家里人来替他办的……”

    云方握紧了手机。

    “可我记得你和易都过,他是个孤儿,也跟养父母断绝了关系,这怎么还又跑出家里人来了?”唐意也很着急,“我们找了一星期还是没有找到人去哪里了,糖糖,你别慌,咱们慢慢找。”

    “嗯,我知道。”云方挂了电话,接着又给黄初了个电话,黄初那边刚接到电话就哎哟了一声:“祖宗,你可终于开机了!”

    “易尘良——”云方刚了一半就被黄初断了。

    “这个事儿太他妈寸了!”黄初很生气,“我前天刚接到通知,他妈的竟然是之前易那个官司二审结案的通知!在我和易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宋丽丽和易明智那边提出二审,法院那边给易的律师直接是走的义务援助……等我这边收到消息,他妈的案子都结了!”

    “结果呢?”云方问。

    “宋丽丽和易明智胜诉了,就他妈的离谱!一个个的是眼睛瞎了吗!”黄初起来还很气,“但是更离谱的是,我托我在法院的同学帮忙听,宋丽丽和易明智胜诉当天接着就去办了退养手续,然后有人紧跟着办了领养,手续材料户籍证明甚至易的知情同意书都一应俱全,我这两天一直在找易也没找到人,我找派出所的朋友帮忙查,当天晚上易的户籍就从芜城迁出去了——”

    “他们这样做违法吗?”云方的声音冷了下来。

    “寸就他妈的寸在这里!”黄初骂道:“这家人背后指定有法律大佬指点,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完全合理合法,一丁点儿错都挑不出来,但是这事儿就他妈不对劲!易很明显完全是被迫的……”

    “我知道了。”云方对黄初道。

    “现在主要是先找到易,我总担心他叫人坑了。”黄初很是担忧,“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我去你们学校问,结果他们易转学了。”

    “我知道。”云方声音发沉。

    他知道这件事情是谁的手笔。

    强势傲慢,干脆利落,不容拒绝,还不会让人挑出半点错处。

    云方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头痛欲裂。

    ‘还是年轻……希望你不会后悔今天作出的决定。’苏盛文笃定的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

    ——阴冷狭窄的审讯室里,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合过眼了,对面的警察不停地在重复之前的问题。

    “齐获死了,没有人能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你和齐获一直都是单线联系!”

    “……葛三已经死了!他和齐获死在了那场爆炸里,现场那么多人,只有你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获的上级进去了!我们不管他们之前给你许诺过什么,你只需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交代清楚!”

    “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你有什么目的!”

    他坐在桌子前,脑子像是生了锈,他有些麻木地开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他自己的,“我只是想回来。”

    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再过上几年,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你不要再找借口!你跟着葛三到底做了多少事情?”

    “把你知道的事情都一件不落地全部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那些因为你无辜丧生的人正在看着你!”

    “……”

    到后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睡过觉,甚至连自己在什么都记不清楚,他只想阖上眼睛,哪怕就这么死了也好。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就在他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人朝他喊:“易尘良,有人保释!”

    他暂时重获了自由,看见阳光的同时,也看见了西装革履的周昂。

    周昂礼貌客气,对他微笑道:“易尘良先生,我想现在您也只有一个选择了。”

    他形容狼狈地站在阳光底下,目光阴鸷地看向周昂身后的车窗。

    那扇窗户自始至终都没有落下——

    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苏盛文总是能轻易地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