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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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 锦绣终于睁开了眼睛,感觉浑身上下好似散了架,又酸又疼, 完全没有一丝力气。

    身体的疼痛, 却完全抵不过她心中的欢愉。

    能知道痛, 就代表着她还有知觉;有知觉,就代表她还活着。

    经历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灾难之后, 依然还能活着,依然还能知道痛, 的确应该值得庆幸,甚至于感激上天的垂帘了。

    然而当她举目四望, 将眼前的情景收于眼底时,心中却顿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惊骇来。

    此地,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熟悉,因为这里是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一共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陌生,却是她此刻看到的景致, 与记忆中的相比, 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同之处的。

    她目前所处之地,正是位于长安城普宁坊的丞相府余宅中, 她的祖母柳氏所居的正房和悦轩。

    看园中的情景,应是恰值阳春三月,园子里不复秋日的萧索,各色花朵争相盛开, 繁华似锦, 蝴蝶蜜蜂正欢快的嬉戏在各色花朵上, 满园, 都是抑制不住的盎然春-色。

    园子左近的暖隔里,传来一个女子的话声,声音有些微弱,听不太清。心中想要靠近一些,好听清楚那人在什么。

    心有所想,人便在瞬间飘至窗边了。

    朝里一望,只见一个身姿略显丰腴的女子正背对着窗口,看向端坐在她对面低矮的书桌前的四五岁左右的女童,语气颇有些不悦的道:“祖母教导过你多少次,凡为女子,自是应当贞静贤淑,一言一行皆有法度才宜。你年纪虽,却是相府唯一的嫡孙女儿,是我嫡传的弟子,怎能如寻常孩童一般只知玩耍,不求上进?你今日破价值连城的花瓶,我罚你在这暖阁中抄写《女论语》十遍,你服是不服?”

    那女童瘪了瘪嘴,垂眸低声回道:“服!”只她虽口中“服”,举止神态中,却十足的表示出自己的委屈。

    不过却并未因为委屈就有悖自己的言语,话音落下,便抬手执笔,摆好了写字的架势。可悬在空中的狼毫,却迟迟没有落在纸上。她微微垂着的脑袋,反而时不时偷偷的抬起,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偷瞄着对面教训她的女子。

    那女子本意并非要惩罚于她,见她如此乖巧的认错,并且认罚,心中早已不再责怪。此刻瞧见她可怜的模样,哪里还忍得住心中的疼宠,轻轻抿唇一笑,整个人的气质顿时柔和了不少。她举步走到幼童身后,伸出纤手握着她的手腕,牵引着她的手,落笔在纸上。口中低声吟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女童也跟着她,一字一句的念着。

    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对于早被太宗皇帝批驳“禁锢女子思想”的《女论语》,学得分外认真。

    立在窗外的锦绣,注意却根本不在这《女论语》上,她看见那女子容貌的一刹那,就已经呆滞当场了。

    这个身姿丰腴婉约,面若桃李芬芳的女子,分明是年轻了好几岁的祖母柳氏。

    那么,这个被她称为相府唯一嫡亲孙女儿的年幼女童,便是幼年时期的自己?此刻,自己难道并非在地动灾难中侥幸幸存,反而是再一次灵魂离体了吗?

    锦绣举起手迎向阳光,眼睁睁的看着阳光穿透手掌,落在地上,却没有半分自己的影子。

    她苦笑起来,再是不甘心,到底,还是又死了,又便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游荡人间了!

    现在,自己是再一次跨越了时空,走进了那段曾经被遗忘了的时光里了吗?

    原来,祖母的确曾经这般一笔一划的教导自己写字,在那段遗失得不知所踪的记忆中,祖母的确是最为疼爱自己的那个人。

    可惜,她却将她完全遗忘了,甚至于,前前世她临死之前,自己都不肯好好的喊一声祖母,不肯叫她安心的离去。

    好在重生之后,懂事了的自己终于是稍稍弥补上了那么一点点。

    只可惜,不足三载,自己却又先她而去了。身死在那漫天迷雾掩盖的云雾山中,连尸首都无法寻回,祖母怕是会伤心难过吧!

    一滴泪珠,从眼角缓缓滑出,却来不及掉落,就风化在空气中,一股子悲伤的气氛瞬间弥漫。

    正教导着孙女儿描红写字的柳氏诧异的抬头朝窗边观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时,女童突然出声问道:“祖母,女四书不是前朝遗风,本朝不再提倡了么?为何祖母却还要绣儿修习呢?”

    柳氏长叹一声,答道:“本朝民风开放,女子比之前朝的确好过许多。可你我既然身为女子,却须得明白,女子,以何为美?如今的女子虽不若前朝一般固守闺阁,却依然有必守的规则。绣儿,祖母是不会害你的。”此刻的你还太,还不明白,对于男人而言,便是口中大喊着抛却前朝遗风,骨子里,却还是坚守着,要求着女子的“三从四德”。

    “哦!”女童有些懵懵懂懂,好似明白了,又好似不太明白,却也乖巧听话的点头,甜甜一笑。待祖母松开手后,依旧自己坚持着,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抄写,笔迹虽不若方才手把手教导着写出来的工整,却也有些清秀的雏形了。

    静谧的暖阁里,锦绣能够清晰的感觉出来,祖孙之间的浓浓深情。比之她重生之后与祖母之间的相处,多出了许多的温情。

    她也终于明白,原来少了一段记忆,有很多的东西,真的不同了。她拥有“生命之水”,能够将祖母濒死的性命救回,可丧失了九岁之前的记忆,她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那个时候的祖母,是不是曾经怀疑过自己的来历?也许在她的心中,怕是重生后的自己,根本就已经不再是她的宝贝孙女儿了吧!

    因为如此的祖孙之情,她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

    原来再一次成为灵魂之体,回到这个禁锢了她十八年的余家大宅,为的,就是要破她心中所有的温情和期望么?

    锦绣心中苦笑,转身就想要离开此地。既然已经再次变为魂灵之体,那就再一次离开这个前世今生都不曾给她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吧!

    可惜,只走开几步,前方就好似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她挡住,怎么也走不出去。换了一个方向,也同样如此。

    渐渐的,她发现,她的灵魂,好似被圈在了绣儿的身边十丈之内,一步也不能远离,却又被远远的隔离在她的一丈之外,寸步不得靠近。

    无奈之下,她就只得被动的看着绣儿的生活,跟着她去了解那一段被遗忘了的记忆。

    华清书院年年有“长安第一才女”被评选出来,而柳氏能够数十年名声不堕,的确有她的出彩之处。她姿容妍丽,便是年过半百,也依旧风韵犹存,一颦一笑之间,都流露着十足的风采。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书礼乐通通不在话下,教导绣儿时的言语,常常叫锦绣陷入深思。

    而她对待绣儿这个唯一的孙女儿,虽是疼宠异常,却也教导严厉。每一日,都必须要完成一定的功课,不得有丝毫的懈怠。绣儿也的确遗传到了她的一些天分,不过短短几月时光,在她日日悉心的教导下,便有成就。而原本还稍稍有些跳脱的姑娘,渐渐的沉静了下来,一言一行,逐渐有了些柳氏的风姿。

    未来“长安第一才女”的风华,慢慢的已经有了雏形。

    学习之余,绣儿却也时常偷摸着跑到母亲萧氏的院子里,躲在无人瞧见的角落,看着一母同胞的兄长在母亲面前撒娇耍赖,看着对自己宽容和煦却显得疏离的母亲那般的娇宠着兄长,暗自悲伤。

    看着父亲喜笑颜开的踏入妾侍屋中,久久不出;看着二房叔祖母如何算计着从祖母手里抠出银子;看着老太太如何想尽了法子破坏祖父祖母的感情;看着堂姐如何搬弄是非,想要抢夺属于自己的那一切;看着隐藏在相府和乐气氛下的一切算计和谋划……

    原来前世失忆后的她,竟是连自己年幼之时都不如,还天真的以为这个相府是一个欢乐的大家庭,以为自己真的深受家人的宠爱。

    却不想,隐藏在光鲜亮丽的外衣之下,尽是些丑陋的东西。

    可是,尽管亲人们如此不堪,年幼的绣儿却总是自觉不自觉的给那些家人指引,让他们避过危险。然后,再躲在一边,听他们“怪物”、“妖物”等各种恶意的揣测和谩骂。渐渐的,由最初听到时的伤心难过,变得麻木、无视,却依然不改初衷,继续善意的提醒他们、拯救他们。

    即便二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锦绣也不明白绣儿为何要如此做,更想不通年纪的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看着她一天天变得沉静无波的眼神,心中,酸涩不已。

    年幼时的她,其实已经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了。是以,在失去记忆以后,她只让自己记得美好,将所有的不堪,全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吧?

    也许,只有这样的欺骗自己,她才会感觉到快乐,才能让自己拥有幸福?

    两年的时光,便在她们这样一起看尽了余府满目疮痍中渐渐的过去了。

    满了七岁的绣儿,要入华清学院就学了。

    长安城里各豪门世族家年满七岁的嫡出子女能够进入华清学院就学,那是属于家族的一种荣耀,绣儿无需入学考试便能够直接就学,对于余府而言,自然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情。

    收了一大堆礼物之后,绣儿淡定的坐着马车,进入华清学院。

    那一日,秋高气爽,锦绣端坐在马车顶上,看着一溜儿的车马从各个坊间出来,然后驶入布政坊,依次的停靠在华清书院的大门口。待车中学子下车之后,才有迅速的离开,让出位置给后来者。

    规矩、守礼,车马众多,竟也并无丝毫错乱。

    锦绣习惯了,对这一切了然于心,倒是初来乍到的绣儿,脸上隐约的闪过一些诧异。只她早被余府的龌蹉锻炼的将一切隐藏在平静淡然的表情之下,若非锦绣日日跟随,也是看不出丝毫端倪的。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的踏入书院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皇长孙一干人等。

    这一干人中,恰是当初她失贞之事传出,在皇长孙李郅轩的带领下,直接闯入她房间的那些人,里面,仅仅少了李郅轩的嫡亲弟弟,福王李郅辅而已。

    新开学的日子,书院即将迎来新一届的学子,惯例上,皇长孙是要来门口迎上一迎,顺便拉一些顺眼的人入伙,这算是书院给皇家子弟的特权吧!

    当然,这本就是太宗当初建立华清书院,并且要求皇室嫡出子弟也一同入学的初衷。

    有什么样的情谊,能够比得上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呢?

    继承者自幼就建立起一个班底,待他登基为帝的时候,手底下的人该了解的也了解的差不多了,该收服的自然也都收服了。而能够进入华清书院的学子,大半都是各家嫡系中最为出色的儿女。对于巩固皇权,可谓是神来之笔。

    事实也证明,太宗皇帝此举,的确给他的嫡系后代带来了不少的好处。皇权几次更替中,也曾出过一些问题,后来能够顺利承袭,继任者在书院中收服的学子在其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这也是为何余定贤及谢运等人千方百计想要控制书院学子的因由。皇帝老了,太子殿下本身身体就有些毛病,为人性格方面又有些优柔寡断。最受皇帝宠爱,也最为出彩的皇长孙若是能够被他们掌控,皇位更替的时候,自然能够替自己和家族谋求更多的利益。

    当然,这么想的人是谢运和几个参与此事的世家,而不是余定贤。他的谋求,比起谢运等人,自然有所不同,也更狠辣恶毒。些许的好处,如何满足得了一直以前朝后裔自诩的余定贤,他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他要的,是能够拿回属于他们米家的一切,当然,若是拿不回来,他也不介意彻底的毁了这个帝国。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这应该就是余定贤的心声吧!

    不过,他的谋求,最终还是因为燕王而毁于一旦,他不得不壮士断腕,亲自出手将自己筹谋已久的算计毁掉,并将谢家彻底的消除。

    若余定贤最恨谁,除了御座上的皇帝,燕王,怕是首当其冲的。

    当然,此时此刻,在绣儿年仅七岁的时候,余定贤的此等谋划还尚在进行中,并未被发现。而前来书院门口守株待兔的李郅轩一眼看见挽着个可爱的背囊缓缓走进的姑娘时,眼睛就是一亮。那样的神采,便是跟在一丈之外的锦绣,也顿觉脸上一片灼热。

    绣儿脚步顿了顿,面色微微有些发红,却并未有任何表露,只微微抿唇朝他笑了笑,便要往女院接待处而去。

    李郅轩起了结交之心,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下走上前去,拦住了她,抱拳恭谨而有礼的问道:“不知这位妹妹,是哪家闺秀?”

    绣儿往后退了两步,按照祖母教导的规矩问好:“学兄安好,女姓余,家父上瑞下琛,翰林院侍读学士。”

    “翰林院侍读学士余瑞琛?”李郅轩皱了皱眉,好似在脑海中搜索信息,而后夸张的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绣儿,道,“丞相余定贤嫡长子,惠泽十四年状元及第,点为庶吉士。惠泽十六年升为正九品侍书,而后五年,几乎是一年一升,一路从翰林院典籍、五经博士、检讨、编修、侍读升为从五品侍读学士的余瑞琛。听闻余瑞琛只一女,便是状元及第当年所生,因而深受余府上下宠爱。妹妹莫非就是这位余姐?”

    听对方一口叫破家世,还对父亲的履历及余家的情况了如指掌,绣儿终于露出些惊讶和疑惑,又往后急退两步,踌躇的问道:“不知学兄是?”

    李郅轩还未及回答,他身后的一个少年便走了出来,傲然的昂着脖子,颇有些怀疑和不屑的道:“这位是皇长孙,余姐往日难道不曾参加过皇室宴席,怎的连皇长孙都不认识?”

    绣儿面上神情有些变化,低垂下头去,恭敬的行了个大礼,道:“女参见皇长孙殿下,因不曾参与过皇家宴席,并不认得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语气恭谨柔婉,一丈之外的锦绣却分明感觉到她心中未曾表现出来的恼怒。

    她本不欲招惹任何人,这些人却拦住她的去路,还如此讽刺,也怪不得她恼怒了。年幼的绣儿还不知道,这出言讽刺她的少年,正是她未来要嫁的男人,荥阳侯世子胡家安。

    哦,此刻,老荥阳侯还活着,他的父亲才是荥阳侯世子,他么,被人戏称世子。

    李郅轩赶紧上前,搀扶绣儿起身,歉然道:“妹妹快快请起,不知者不罪。况且我本就未曾告知你我是谁,怎能够怪你不识得我呢!”语毕还嗔怪的看了胡家安一眼,替绣儿辩解道,“余家妹妹自幼体弱,年年宫中的宴席都是特地辞了的,自是没有见过我。”

    “殿下你可别给蒙蔽了!”胡家安与李郅轩自来关系就亲近,话时也没有太多顾忌,上下量着绣儿,撇着嘴十分不耐的道,“新生入学,向来是有家长护送,这位余姐却是独自一人前来,要她是余丞相唯一的嫡孙女儿,余府的掌上明珠,谁信啊?便是前两年余家锦纾大姐入学,也是余状元亲自护送前来,若这位姐是余状元的嫡亲女儿,他岂有不来送她的道理?侄女都亲自相送,亲女却置之不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郅轩微微一愣,与他一同的少年们,也纷纷露出赞同的神色,看向绣儿的目光里,或多或少的,都带着些鄙夷和嘲弄。

    胡家安像是生怕他的嘲讽还不够似的,走到绣儿身前,用手中折扇托起她的下巴,啧啧叹道:“无耻的人我见得多了,第一次瞧见有人连父亲都乱认的,简直无耻到了极致之境,佩服,佩服啊!”

    哪知绣儿却根本不睬他,只朝李郅轩漠然道:“锦绣虽不才,却也不是连亲父都能认错,殿下及诸位学兄既然不信,我亦无话可言。报名时辰到了,锦绣先行告退。”语毕,退后两步,恭谨的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的朝女院的方向行去。

    她背脊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也甚为沉稳。她不知道,她表现出来的坚韧和淡漠,在这群十岁左右的少年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象。走在后面的锦绣,却分明看到李郅轩眼眸中浓浓的欣赏和胡家安面上的阴霾和戾气,还有那些少年们或多或少的钦慕。

    也许,这样的初见,便注定了她嫁给胡家安,是绝对得不到幸福的。他们之间的交恶,从初初认识之际,就已经奠定了。

    可惜,此时的绣儿不知道,胡家安也不知道。而知道一切的锦绣,却也无能为力。

    然后发生的事情,仿佛是注定好了的一般,也叫锦绣明白,她与皇长孙李郅轩之间,终究是避不开的有了交集。不过却并非如当初他所言一般的暧昧,在绣儿的心中,恐怕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很普通的朋友,甚至于她在最初的时候,对他还存着一些利用之心的。

    只“单纯”的皇长孙,从一开始,就将那关系误解了,或者不能误解,而是绣儿于他而言,本就是与他人不同的存在。

    对李郅轩而言,也许那就叫一见锦绣误终生吧!

    锦绣也想过是不是要阻止,可惜即便她有此心,却也无力阻止。到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李郅轩千方百计的讨好,叫绣儿终于渐渐放开心防,从最初的利用和防备,真正的付出了友谊。也看着胡家安千方百计的破坏和压,看着他想尽了方法,要将这可恶的女人从英明神武的皇长孙殿下身边赶走。

    日子,就在他们这群少年少女“无忧无虑”的童年中渐渐过去,转瞬间,便到了惠泽二十三年的中秋佳节前夕。

    八月十四,是丞相夫人柳氏的生辰,余府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那一日傍晚,用过晚餐的绣儿应兄长所求,翻出几首满意的诗词,甩掉了嬷嬷们,领着一个丫鬟到花园假山处等候兄长前来。

    可惜,最后等来的不是兄长,却是酒醉的叔祖。

    她乖巧可爱的行礼问好,根本不知道,对面醉醺醺的这个男人,将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厄运。她也根本不知晓,因为这个男人,她的一生,彻底的被毁灭了。

    锦绣知道,她十分的清楚,可她,却没有丝毫办法阻止。

    在这一刻,她是那般的恨,恨自己只能是一个旁观者,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站在一丈之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恶棍晕了丫鬟,又将绣儿夹在胳肢窝里带走。

    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办法!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扑上去踢那个畜生,可他与绣儿在一起,她只能在一丈之外,根本无法靠近分毫。她大喊大叫、哭泣着求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听得见;她的焦急,她的痛苦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甚至于,她想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都不能,硬生生的被一股无形的牵引之力,拽进了老太太的福熙堂。

    她无能为力,不敢再看一眼,蹲在角落里,脊背死死的抵住墙,蜷缩在一起。

    耳旁,是绣儿的哭泣声和求饶声;是禽兽恶心的欺哄声和满足的呻-吟。

    毁了,又一次的毁了!这个禽兽,这个禽兽……毁了绣儿的一生啊!

    外面的园子里依旧喧闹喜庆,那戏班的锣鼓敲声和众人的欢笑声远远传来。讽刺的是,他们根本不知晓,当他们在喜乐欢笑的时候,余家所谓的掌上明珠,正在承受着世间最为痛苦的折磨。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她在哭,她也在哭……

    可禽兽,却更加的兴奋,他在笑,大声的笑,痛快的笑。

    哭声与笑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直到一声怒吼“畜生,你在做什么?”响起,那笑声才戛然而止,低吼一声,趴在了绣儿的身上,撇过头喊了一声,“娘!”。

    原来,来人正是福熙堂的主人,老太太牛氏。

    牛氏看见屋中情景,心中又怒又急,赶紧屏退了贴身嬷嬷,走上去一巴掌拍在余定贺身上,骂道:“畜生,还不快起来,你干出这等事情,叫你大哥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一提到兄长,余定贺当即了一个寒颤,赶紧翻身爬起来,胡乱的穿好衣服,跪在牛氏面前,哭求道:“娘,你要救我,要是叫大哥知晓了,他定然会死我的,娘,你救救儿子吧!”

    老太太气得狠了,她根本想不到儿子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看着躺在罗汉榻上满头鲜血,奄奄一息的曾孙女儿,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余定贺生怕母亲不肯再帮自己,立刻起身凑上前去,吻住她的嘴唇,一边低声哀求道:“娘,儿子不想死啊!我喝醉了,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那个贱-人勾引我的,我一时糊涂了……”

    于是,在绣儿生死存亡之际,锦绣目瞪口呆的看了一场母子乱-伦的大戏。

    怪不得她身死之时,黄妈妈会,在老太太心中,谁都比不上那个人。这肮脏的相府里,竟是连这等事情都会有,那个口口声声要求儿孙谨守礼仪,口口声声余氏家风的老太太,竟是跟自己的儿子行这等事体,她竟然还有脸余家的家风?

    这得有多无耻,才能够做得出来,得出来?

    锦绣有些绝望了,余家,怎么会是这样的?她曾经一心敬仰的曾祖母,那个被形容成含辛茹苦养大一双儿子,并将长子送上丞相宝座的坚韧女子,真面目竟是如此不堪?

    待他们满足之后,才商量起对绣儿的处置。余定贺觉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绣儿直接扔到荷花池里,假作她不心掉进去淹死了的。牛氏却认为不妥,绣儿身上的伤痕,很明显的表示出她曾经经历过什么,若是假作溺死,捞上来之后验尸,便暴露了,到时候若是查起来,恐怕他根本躲不过去。

    余定贺又提议干脆偷偷埋尸花丛,待她尸骨腐烂之后,身上的痕迹就没人能够看出,到时候随便找一个替死鬼抵罪就行。牛氏却反驳绣儿深受柳氏宠爱,今日的疏忽,还是因为她同意了绣儿跟随其母萧氏身边,待会儿子宾客散尽之后,定是要领回和悦轩的。

    最重要的是,相士批命,锦绣乃是余家命脉所在,他们,不能自断了命脉啊!

    母子二人继续商量,锦绣却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最后绣儿能够活下来,却不想,是在他们如此多的选择之后,无奈的决定。她甚至想不出来,在牛氏和余定贺的脑子里,会有那么多那么毒的置人于死地的想法。

    最后,在黄妈妈的提议之下,牛氏给绣儿用了迷魂散,这是毒医所制,能够迷失人的心神,致使人成为白痴,或者失去所有记忆。这种毒药还未经过试验,其效果如何,他们也不知晓。

    而后,洗浴穿衣,找大夫,杖毙锦绣身边所有仆人,以及福熙堂除了黄妈妈之外所有知晓此事的下人。

    三个人,有条不紊的,将这滔天的罪恶掩盖了下去。

    锦绣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曾经的自己,是如何受亲人的残害。

    然后顺理成章的,身受重伤却没有人管的绣儿被留在了福熙堂,由老太太亲自看顾,照管不力的柳氏和萧氏,一个被斥责不许靠近福熙堂半步,一个被罚了禁足。而男人们,根本不可能近距离的观察已经快要十岁的少女。

    这事情,竟是如此简单的被遮掩。

    可惜,寻常的大夫,根本治不好锦绣的伤。慈济大师再一次主动登门,屏退了所有人,为绣儿医治。他解了迷魂散的毒,却又下了另一种,彻底的封锁了绣儿的记忆,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智力。不若她失贞之事爆发,他在和悦轩中相救之时还了几句话,这一次,他一语未发。并且,治完之后,连与牛氏招呼都不曾,便告辞离开了。

    半个月后,绣儿清醒过来,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个人都不认识。她眼睛睁开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老太太,所以在她的心中,老太太成了对她最好的人。她崇敬她,依恋她,仿佛初生的雏鸟见到母亲一般,满心中只渴望着她的宠爱。

    老太太心满意足,事情掩盖下去,还叫原本与她不甚亲近的绣儿彻底倒向了她。这个孩子是余家命脉所在,她还有趋吉避凶之能,他们虽对她的有些敬而远之,可若能获得她的好感,自然是最好。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搬回了和悦轩之后,柳氏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她怒气冲冲的出了和悦轩,两个时辰之后颓然的返回,在绣儿床边痛哭了一场。

    自那日后,她开始缠绵病榻,不过两三日之后,就再起不来身了。

    身体未愈的绣儿,被迁到了萧氏所居纤逸居旁边的汀兰榭,由萧氏照看。

    她身子一天天好起来,性子却一改从前表面沉稳心中有数,变成真正表里如一;她以善为本,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她觉得府中所有人都是好人,待她都很好,除了严厉的祖母。

    看着她一天天的改变,变成前世那个到死都被蒙在鼓中的自己,锦绣依旧无能为力。她也不再奢求她能有任何的改变了。

    而后,身体复原,与胡家定亲,书院花园中,她在学友的引导下,亲口撇清了与皇长孙的关系,出自己期待嫁入胡家的那一日。

    她不知道,她这句话的时候,原本兴致勃勃前来寻她的李郅轩,是怎样的如遭雷击,又是怎样的伤心欲绝。

    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顺着原有的轨迹,朝悲剧的结局走去。

    李郅轩从此绝迹于书院,凡她在的地方,他绝不出现,她不知晓。祖母去世,留下的话叫她顾着自己,凡事多存个心眼儿,她不曾放在心中。家人的冷待,老太太的偏心,她也全然接受,甚至于主动为他们寻找借口。

    十八岁,她带着千里红妆嫁入荥阳侯府。十八岁,她被一抬轿送返娘家。十八岁,她喝了曾祖母赐下的毒药,身死祠堂。

    锦绣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尽了自己的一生,她以为,到此,一切就该结束了。

    可是,她的灵魂,却依旧不能够远离。

    跟着送棺材出城的马车,她亲眼看到自己是被如何埋葬在荒郊野外,也亲耳听到那些粗鲁的汉子们是如何侮辱她。

    然后,她百无聊赖的守着自己的坟墓,看着一个接一个来她坟前谩骂的亲人们。

    她的失贞,丢尽了余家的脸面,堂姐被休,父亲被贬,据门庭如市的余家,一夜之间人际寥落,为人不齿。

    锦绣笑了,原来她死了,他们却并未落着什么好处。不知道选择以她的死来掩盖自己和儿子罪孽的老太太,是何感想?

    三日之后,来了一个她根本想不到的人。

    皇长孙,李郅轩。

    他亲手挖开她的坟墓,将她从棺材中抱出来,他抓着她的手腕,手指轻揉着她腕间的水晶珠子,痛哭出声,久久不能自已。然后带着她的尸首,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这里,建起了一座陵墓。他为她洗浴更衣,穿上艳红的喜服,抱着她拜了堂,将她亲手放进一口大大的水晶棺中。他躺在她的身边,抱着他,度过了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向她述着他的后悔,他他不该让她恋上胡家安,不该因为他的醋意,就彻底的远离了她。他,若是当年他能够坚持下去,将她从胡家安身边抢回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天亮了,他起身,亲自在墓碑上刻下“李门余氏锦绣之墓,夫李郅轩立。”的碑文。

    他在陵旁筑庐,不管谁来劝,都不肯离开。直至百日之期,他才匆匆离开了此地。之后每隔几日,都要再来住上两天。

    半年之后的某一日,他却哭着回来,扑倒在她棺前。他他查清了当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他她会为她报仇。

    果然,他后来带着她仇人的头颅,来祭拜她。

    余家灭了,胡家没了,还有跟余胡两家勾结的几个世家,也都通通被他斩杀殆尽。

    然后,他跟她,他要出家了。他祈求她,来世,一定要等着他,他保证绝对不会再一次错过她了。

    锦绣哭了,泪眼朦胧的看着他转身缓步离去,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竟是满头白发,身姿佝偻。原来,他竟是那般的爱着她,即便是她死了,他也不曾有任何的背弃。

    可曾经被伤透了心的她却不知道这一切,她就那么飘荡着离开了长安城这个伤心地,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为她报仇雪恨,为她出家为僧,为她许下了来世的诺言。

    最后,他被人抬着,放进了水晶棺,与她合棺而葬。

    她听到新帝在陵前颁下的圣旨:追封他为荣亲王,她为荣亲王妃,并过继嫡次子李铭仪为他们的后嗣,承继香火。她也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跪在他们的墓碑前,口中唤着父王、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