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也许是逆天的“生命之水”到底还是有些作用, 又或者是疼爱孙女的那份心终究撼动了天地间的列位神明。在锦绣一片惶然不知该如何办的时候,濒临死境,已然到了弥留之际的柳氏, 却又在马车疯狂的晃动中, 悠悠的恢复了些许神智。
睁眼的迷蒙间, 柳氏看见她心爱的孙女儿一副全然失了心神,只知道呆愣愣的搂着她、看着她, 连眼睛都忘记了该怎么眨动的悲怆样子,心疼之余, 心底更多的感觉,却是深深的忧虑。
这么些年来, 她们祖孙二人都被那些所谓的亲人伤透了心。她自己还好一些,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也早被消磨的就剩下一口气还在喘了,识透了人性之后,对那些看的也就不那么的重,一日日过去, 慢慢也就释然了。可绣儿不同, 她年幼被辱,之后又承受一连串的击, 年纪便经历常人都想象不到的苦痛和折磨。
自她从云雾山返家这半年来,她是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除了她这个祖母之外,绣儿对余家所有的人都没有感情, 那种冷漠和无视的态度, 有时候都叫她心惊。
人生在世, 总是需要亲人关爱的, 她在世的时候,绣儿还能拥有她给予的关爱和温暖,不至于真的完全陷入冷漠中去。可她马上就要走了,绣儿以后还能依靠谁?更重要的是,世间女子本就立身艰难,像锦绣这样的境况,比之寻常的女子更要为难很多。她如今年纪还,不知道有个依靠,有人撑腰是多么的重要,等到将来长大了出嫁了,再意识到就已经晚了。
皇长孙恋慕她,可以为了她去闯云雾山,连命都不舍得下。可他到底出身皇家,李氏皇族又岂能容她一个失贞女做太子妃,做皇后?将来,她顶多能做个良娣,封个妃,若是没有娘家人撑着,偌大的后宫,又怎么跟那些出身高贵、身世清白的女人们争斗?
等到年纪大了,所谓的爱恋消磨殆尽之后,怕是连一个寿终正寝都是奢求。
可惜,她掰不过孙女儿的性子,也不忍心让她委屈自己去屈从讨好那些不在乎她,甚至于厌恶着她的亲人们。她也没能力去改变余家人那除了权势地位什么也不在乎的自私冷漠的心性,唤起他们哪怕点滴的怜悯心。
身为余家主母,她病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能够等来丈夫儿孙的身影,如今她马上就要死了,守在她身边的,除了一个的绣儿,就再没有别人了。
面对如此境况,她除了在心中忧愁悲哀,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孙女儿将来可能会面临的悲惨境地,她就是死,也都不能瞑目啊!
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下的同时,她艰难的开口喊道:“绣,绣儿……”
“祖母!”锦绣紧了紧胳膊,满目惶然的看了过去,见到柳氏眼角的泪滴滑落,自己也终于忍不住哀泣出声。
“别哭!”柳氏低声安慰道,“以后,要好好,好好的!”
“恩恩,我不哭,不哭。”语毕之后,却是死死咬住嘴唇,才将快要脱口而出的悲泣声压住,又微微仰起头,不让已然盈满眼眶的泪水滴落。
看着祖母睁开眼睛,她想让自己相信她好起来了,可看着她依然灰白的脸色,不用弥月提醒,她也知道,祖母如今的醒转,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怎么办?弥月姐姐,怎么办?”
一遍又一遍,她在脑海里问着弥月。
弥月不语。
半年多来,能想的办法,她都已经想尽了。
人生在世,除非得天独厚的身具灵根,得到仙法踏入修真之途,不然,人终归都是有一死的。即便是当初她,就算得到父亲赐予数不清用不尽的各类延年益寿的丹药,若非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空间的器灵,她也是难逃一死的。更不提柳氏之前中毒甚深,本就是从鬼门关上给拉了回来的,后来又忧思过度,到如今,已然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力,便是“生命之水”再逆天,也无法无中生有的创造生命力了。
迟迟得不到回应,锦绣终于慢慢的绝望了。她紧紧搂住祖母,将头埋在她消瘦的颈窝,不声不响的听着她艰难缓慢的叮嘱,乖巧的答应她提出的所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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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遥遥,终有尽头。
马车驶进余氏老宅的时候,柳氏也进入了弥留之际,几次张嘴,却都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锦绣狠狠的擦去眼角脸上残留的泪痕,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房里,守在她的身边,眼睁睁的看着她慢慢的闭上了不舍的眼睛。至始至终,面上都保持着她最喜欢的笑容,再没有流过一滴泪。
昭告她离世的鞭炮声在大门外响起的时候,她起身亲手为她擦洗身子,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而后抬到正堂灵床上安放。
刚布置好灵堂,就有余氏旁支族人和街坊邻居等闻讯前来吊唁,锦绣跪地一一磕了头,声泪俱下的言明祖父父兄皆远在长安,自己乃是年幼之女,不堪大用,只得将祖母的丧事礼仪等事拜托给族人长辈们,请大家多多的帮扶。而后又命人取出银钱来,一一交付下去。
待大家都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的时候,她便只身返回灵堂,默默的跪在祖母灵前。
带着御医行色匆匆从长安赶回川蜀的余家三爷余瑞琛和二少爷余元宸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充满了哀色却又十足喧嚣热闹的场景。
一别两年有余,便是做梦,他们也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竟会是一场丧礼。
余瑞琛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母亲去世的哀伤,而是一种不能言之于口的懊恼。经历过给老太太守孝的三年凄清生活,重返朝堂才不过短短的两年,他还没有享受够那种权势在手的生活,而且眼看着马上就会有一次再次提升的机会,竟然就又要因为丁忧守孝而失之交臂,着实让他有一种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却又要吐出来让给别人吃的憋屈感。
看向跪在灵前的锦绣的目光中,顿时就带上几许煞气。
若当年她安分守己的呆在余家老宅,不去安平大长公主的云雾山庄玩耍,就不会误闯进云雾山里去;若她不闯进云雾山,母亲也不会坚持要留在川蜀寻找等待她归来;若是不留在川蜀,即便母亲身体不爽,在长安城也能够及时的请到太医医治调养,也不会熬到油尽灯枯,等不及他们带着太医回来,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想到此,他甚至来不及为母哭灵,便扬起手来大声喝骂着朝锦绣扑了过去,“你这个不孝的逆女,都是你害死了你祖母,我死你这个不孝不洁之女。”骂声落下的同时,“啪”的一声,巴掌也落在了锦绣本就苍白无色的面上。
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的锦绣双膝早已失去了知觉,余瑞琛这一巴掌又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哪里承受得起,当即就被扇倒在地,脑袋眩晕不止,耳旁一阵嗡鸣,嘴里也涌起一股苦涩咸腥的味道。
余瑞琛还觉不够,一边抬脚朝被扇得趴在地上的锦绣踹去,一边吐出一串串的恶毒言辞,丝毫不在意被拳脚和恶毒言辞加诸在身的是他嫡嫡亲的女儿。只是锦绣耳畔依旧嗡鸣不止,根本听不清他在骂什么,只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踢,疼痛从肌肤传至內腑,然后到达心底深处。
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前来帮忙的族人邻居,包括余元宸在内,全部都惊呆了。谁都没有想到,看着斯斯文文,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的余瑞琛竟会在自己母亲的灵前,对着自己亲生的女儿如此肆意谩骂和拳脚踢。待他们反应过来慌忙阻止劝服之时,锦绣早挨了好几脚,薄薄的麻衣和孝帕上,已然染上斑斑血痕,人也早就软趴趴的昏了过去。
一直伺候在旁的李妈妈心疼坏了,手足无措的扑过去将锦绣扶起来。只见她双目紧闭,一张巴掌大的脸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只挨了一巴掌的左脸透出森然指痕,还有嘴角蜿蜒的血迹叫人触目惊心。
“快,快请大夫……”李妈妈颤声大喊道,夫人离世之前,最心疼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心心念念的孙女儿,到死都还顾虑着她以后日子艰难。若是叫她晓得她不过才刚咽气,三爷就如此对姐,怕是真的要死不瞑目了。一时之间,李妈妈连自己的身份都顾不得了,冲着被众人强拉到一边劝服,却还依旧骂骂咧咧不止的余瑞琛就吼道:“夫人身患重疾已近一年,奴婢们一封接着一封的信往长安送,三爷也没想着来夫人床前尽哪怕一日的孝。姐云雾山遇险,菩萨保佑,叫燕王殿下找到了她,平安归来之后就一直伺候着夫人,半年时间来更是访遍了川蜀的名医,还亲自试药,日日尽孝床前,好容易才叫夫人多活了这些日子,只盼着你们能尽早回来,能让夫人见上你们最后一面。可惜到头来,却也还是谁都没有等到,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书信都没有收到,三爷既然早忘了川蜀老宅还有这么个老母亲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唯一给夫人送终的姐不孝?”
这样的指责,何其的狠辣,简直可谓是直接整个余家儿孙,除了锦绣之外,都是不孝子孙了。
余瑞琛还要做官,余元宸还要科举,父子二人都承担不起这样的名声,闻言当即怒目圆瞪,大声喝骂,言语之间将所有的责任全然推到锦绣的失踪上,并叫嚷要将李妈妈这不敬主子的奴仆拉出去杖毙了。帮忙的余氏族人和街坊邻居们哪里料得到不过一场寻常的丧礼,竟会出现此等情状,不由得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一时间,本来悲戚静谧的灵堂竟是宛如菜市般杂乱喧嚣起来。
“咳咳……”就在这时,昏迷过去的锦绣呛咳着醒转过来。她的面上,全然没了之前的悲伤,独独剩下冰冷的寒意,一双盈盈的眸子,竟好似两支尖锐的箭,直直射向余瑞琛父子。如芒在背的感觉叫他们的谩骂声顿时一噎,反应过来之后却更加恼羞成怒。
却不等他们发作起来,锦绣已收回目光,幽幽的道:“锦绣身上流着父亲的血,父亲想想骂自是由得父亲的,只李妈妈是祖母生前最信任爱重的人,她不过才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将之送去继续服侍祖母跟前么?锦绣是舍不得的,比起父亲来,锦绣确然不孝之极。”
这话不可谓不讽刺,憋得余瑞琛面目通红,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来。
母亲病倒在床,作为长子,他却没能尽孝在床,好容易赶回来了,却连个头都没磕,就在灵堂里闹了起来。这样的作为,怕是谁见到了,都要鄙视议论的。感觉到灵堂里旁的人火辣辣量他的眼神中泛出的不屑,他真是有种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让他钻进去躲起来念头。
这个时候,他真有些后悔了起来,就算要发作,他也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等着大家都散了,他以父之名,想要如何处置锦绣,不都全部由得他么?如今这般闹开来,锦绣和李妈妈若再是出点什么事情,他的不孝不悌之名必定会被坐实,到时候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被逼到如此境地,对于半点颜面也不给他留的锦绣,他是更加的厌恶和憎恨了。
难道是他上辈子作孽太多吗?上天才送来这么个女儿,来向他讨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