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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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笛昕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听见圣启神垂一般的声音在向整座无尽海岛系通报自己登上千级圣阶,得入内门。

    这话他前两天刚在石阶上听过,只不过其中“笛昕”两个字由他妹妹的名字代替。

    登上一千级圣阶对笛昕来并不困难,或者,神识上的考验还不如他身体来得疲惫。

    他以后就是内门弟子了。

    这对他们来是何等的殊荣。

    笛昕呼出一口浊气,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又抬起头四处量着自己以后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很快,他惊讶地发现圣山山顶得可怜,顶多只有半亩地,一眼就望到了头,上面即无良田也无屋舍。

    没有树,甚至没有人。

    只有一圈浓稠的白雾,似有生命一般在山顶边缘漂浮流动着,像一团团撕碎的棉花。

    山顶地面上也铺着一层浅浅的水,淙淙的流水声中夹杂着隐约模糊的窃窃私语,笛昕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在些什么。

    那声音非常近,几乎就贴在他的耳边,就好像有无数人正躲在周围的云雾后面,悄悄向他窥视。

    要山顶上唯一的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东西”的,就只有中间的一片土地。

    那是一片泥土地,土质黝黑,看起来非常肥沃,它突兀地在山顶正中央隆起来,突出水面,似乎周围向外流出的水都是从这块土地发源。

    土地上面孤零零种着一朵花,花长得很普通,笛昕却确定自己以前从没在岛上见过。

    这里为什么只有花?

    内门弟子呢?他的妹呢?

    一道威严且神圣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笛昕听出这是圣启的声音,它从四周笼罩下来,笛昕却依旧看不见人。

    他遵循圣启的命令向山顶中央的泥土地走去,一条细鳞粉鱼从边边的土壳中钻了出来,正好撞到他脚尖上,弹了个身。

    笛昕好像隐约之间听见脚边有声细细的痛吟。

    他停下来听了听,又觉得可能是周围那些窸窸窣窣的呓语。

    他从水泊中踏上陆地,脚下泥土松软潮湿,好像屋后他刚犁过的那亩田,踩上去还能有水浸出来。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笛昕好像渐渐能听出那些呓语中包含的意思,那也是圣启的声音,夹杂着细细的哭声,他们在,让他到这朵花前来。

    于是笛昕听话地走了过去。

    花朵前面的土踩起来好像没有那么软,鼓鼓囊囊的,像是埋着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在细细娑娑的哭声中量着脚下的泥土地。

    在黝黑的泥粒中好像透出些什么白白的东西。

    他垂着头用手拨了拨,看见土中埋着两根泡得白胀的手指,那是人类的手指。

    哭声好像陡然变得清晰起来,笛昕隐约听见妹在风中呜咽着唤他:“哥……哥哥……”

    笛昕没法仔细听,因为他的头颅变得很沉,好像细细的脖子再也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终于垂了下去。

    土地忽然非常有吸引力。

    但他的意识却变得异常清醒,好像一瞬间脱离了躯壳的桎梏,冲上了高空,又同时深潜进水底,散落在各地。

    恍惚间,笛昕觉得自己拥有了感知一切的能力,便在此间看见了无数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圣山土地下白骨累累,脓白的死肉自骨头上剥离下来,从泥粒滚落浅水洼中,变成一尾尾细鳞的鱼。

    鳞是浅浅的粉红色,似是婴儿幼嫩的肌肤,又似是白骨上的肉还有血没有流尽,藏入肌理,又变成了鱼。

    他还看见浓雾中纠缠在一起的混乱意识,他们像是不同颜色的泥巴杂糅成一坨,又像是弃儿身上穿的百家衣。

    他们由一个个不同的个体,缝合成一个整体。

    妹从这诡异臃肿的不可名状意识中挤出半个身子,遥遥冲笛昕哭泣。

    “来……来……”窃窃私语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整齐划一、异口同声道。

    “加入我们……成为我们……”

    妹陷落进去,哭声渐渐弱了些许。

    “哥哥……哥哥……”她呜呜咽咽,声音轻轻的,“来……来我这里……”

    笛昕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半个身子已经沉在土里,仿佛要与这土地融为一体。

    他的思维变得无限地广阔,从未了解过的知识出现在脑海里,从未踏入的山川湖泊就在他身侧。

    这种轻盈的感觉十分奇异,好像有无数个自己,从而组成了自己。

    突然,潮湿的泥土因他的陷落而剥落开来,笛昕的侧脸紧紧贴在地面上,妹泡得看不出原貌的脸庞伏在他胸前的泥间,空洞灰白的眼睛静静与他对视。

    它们太贪心了,无尽海圣山还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迎来两位攀登者,于是前人的尸体还没有被消化殆尽,便被笛昕看到了。

    奇妙的感觉倏地被破了,那种全知全能的感觉让笛昭霎时明白了圣山背后的意义。

    孤零零的花在他面前无辜地晃动着叶子。

    恐惧争先恐后破壳而出,笛昕艰难地将头颅从地上拔了起来,剧烈的痛楚撕扯着他的头皮。

    伏起时仿佛有某种半透明的晶莹丝线被拉扯在头颅和土地之间,好像拔丝苹果的糖浆会粘在锅底一般,笛昕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里。

    潮水般的恐惧令他窒息。

    “不能、呼……不能上圣山……”他浑噩地呓语。

    “——不要。”

    笛昕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落荒而逃。

    “不要上圣山!”

    他一脚踏空,从千级台阶上跌了下去。

    -

    人影从阶上无知无觉地往下滚,像一口沉重的破布口袋。

    颜方毓的神情敛了起来:“是笛昕。”

    他前踏一步抖开折扇,信手一挥,滚落一半的笛昕高高抛了起来,羽毛般轻巧落在他们面前。

    “昕!”笛昭面色大变,赶忙将弟弟接进怀里,“怎么回事?!昕你不是上了圣山吗?”

    笛昕是筑基期修为,只是半成仙体,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来虽并没有死,骨头却也折了十来根。

    他以一个常人根本不可能扭成的姿势躺在姐姐怀里,肢体蜷曲,好似他在圣山上瞧见的那团不可名状的意识缝合物。

    “不能上圣山……骗……”笛昕意识模糊,有泪水从满是血污的脸上滑下来,“是骗局……呜……”

    颜方毓从旁问:“你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妹……妹……”他痛苦喘息,“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笛昭大惊:“什么叫死了!晓不是刚刚上山吗?!”

    笛昕软在姐姐怀里,目光涣散,再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口中只呢喃着支离破碎的词语。

    笛昭泪都急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昕——!”

    天欲雪抱着雪豹在一旁冷不丁道:“他的神识被剥掉了一半。”

    笛昭含着泪茫然望他。

    “嗡——”

    圣启隐含怜悯的神音笼罩而下。

    笛昕猛然一抖。

    “弟子笛昕,弟子笛昕——”圣启卡壳了一般重复他的名字,蛊惑道,“来、来——”

    却听笛昕忽然惨叫一声,用还没断的那只手捂住了脑袋。

    “笛昕——笛昕——”

    他们周围想起窸窸窣窣的低语声,雾气后的身影踩着薄薄的水向他们接近,每人都长着一双相同的阴沉眼睛。

    笛昭忽然僵硬地低下头,空洞的瞳仁倒映着弟弟惨白的面容。

    “笛——”她用与其他人相同的呆板语调唤道,“笛昕——”

    薛羽一凛,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撞上天欲雪抱着雪豹的手臂。

    “——刷!”

    地面薄薄水泊突然退开几丈,视野猛然清晰,如一只半圆形罩子将他们扣住,浓浓水汽已被隔离在外。

    薛羽鼻间潮湿感都淡了,空气明显干燥起来。

    笛昕口中呢喃停了,双眼无神呆愣着。

    “刷!”

    两束血花蓦地从笛家两姐弟额心炸开,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短促尖叫,镶在额上的湛蓝宝石已被剖了下来,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洞。

    宝石埋得极深,被剖下来时隐约能见其骨头上留下的镶嵌凹痕。

    颜方毓一愣:“师尊……”

    岑殊微微抬手制止了他:“走!”

    翻手星河呼啸而出,转眼便载上几人向下面岛屿飞去。

    须臾间他们已落回笛家的院里。

    隔水的屏障还在,浓浓水汽在看不见的屏障外凝聚,如雨水在玻璃上般流淌下来。

    颜方毓扶着满面披血的姐弟俩,迟疑问岑殊:“咱们是否应该寻个更稳妥的地方……”

    “没有用,”天欲雪的脸白得像个蜡做的人,血色很久就不在上面留存了,“它早就发现了我们。”

    颜方毓:“‘它’?”

    没等天欲雪回答,笛昭发出一声初醒的低吟:“……这是……什么声音。”

    那种曾响在天欲雪和笛昕耳边的窃窃私语,如今她也能听到了。

    呓语声就藏在周围的水汽里,又被屏障隔在外面,叫她听得并不真切。

    “这是你们的圣启。”天欲雪平淡地,“你们的宝石中有它的一部分。”

    笛昭捂着额头没有话,她的伤口在这起落之间就有了愈合的征兆,只是她的头骨因长久的缺损而无法自己恢复原状。

    薛羽心念一转:“你是有人靠额头上的宝石在控制他们?”

    天欲雪细细“嗯”了一声。

    “此乃我们无尽海圣石……”笛昭虚弱道,“每个外门弟子入门时都要镶在额上,一是保护灵府,二是能提高神识。”

    “仙君挖了我的圣石,我的神识便跌了三成。”

    “你这声音是圣启……”她继续喃喃,“可我为什么在里面听见了晓的声音……?还有……”

    还有这么多年来被她亲手送上山的孩子,充斥在周围的那些如南方梅雨季一般的粘腻呓语中,笛昭听出了无数她曾熟悉的人的声音。

    他们的话笛昭完全听不懂。

    她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揽着怀中的笛昕,而后者眼睛紧闭,额头的窟窿还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在场的人都不会医术,于是他只能继续这样肢体扭曲地躺着。

    笛昭在接连击中似乎有些恍惚,她轻轻叫着弟弟的名字:“昕……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神识在圣山上被剥掉了一半。”天欲雪把之前过的话又了一遍,一向平淡的声音中似乎也带上一些怜悯。

    笛昭曾亲口告诉他们,神识不全就会意识不清呆呆傻傻,而此时的笛昕正是这种情况。

    岑殊知道天欲雪神识强大,便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天欲雪摇了下头:“雾太浓了。”

    他看不到山上。

    岑殊思索一瞬,屈指凌空在笛昕身上弹了一下。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噼啪”声,笛昕折断扭曲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正常,额头伤口只剩一个指头大的凹陷,人睁开了眼睛。

    “昕!”

    “先别忙喜。”颜方毓泼冷水,“这是我宗的借运之道,强借往后天运于此时,他只是暂时清醒了,等岛上事了,你还得去寻名医给他治一治。”

    这就跟当年岑殊给薛羽修遮掩布时用的方法一样,有借有还。

    “大姐……”笛昕意识还不甚清明,“不能上圣山……以后都不能上……不能上圣山……”

    笛昭泪水湿花了脸上的血:“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笛昕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恐惧:“他们在一起……所有人都在一起……变成了怪物。他们想把我变成怪物,一起……”

    他话颠三倒四,很难理清逻辑,即使是未来的笛昕也因神识的破损,而永远是这样半疯半傻的样子。

    “你是山顶上有一个吞吃神识的怪物,他将所有人都吃了?”笛昭颤抖着问。

    “不、不——!”笛昕大声呼哧着气,“怪物就是所有人,所有人无所不知,不——那不是、不是怪物——是——”

    他蓦地平静下来,瞪着眼睛吐出一个字:“神。”

    这个字眼太过耐人寻味,从一个疯子口中出来更是如此。

    没有人再话,一时间屋内只剩笛昕粗重的喘气声。

    “你是——所有人的意识——我是神识,融合在了一起?”薛羽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深深地疑惑道,“你们无尽海的老大,名字不会叫碇源堂吧?”

    干啥玩意儿,这是要整出一个“修士补完计划”?

    笛昕茫然地看着他。

    笛昭也茫然:“不是……”

    薛羽连忙摆摆手:“我开个玩笑,你们继续。”

    笛昭没在意,只是若有所思道:“其实圣石能让所有无尽海弟子神识互通,无论大家相距多远,都如同在待在一间屋子中。”

    薛羽想起来无尽海修士的种种默契,如不需通知便有人在入口处迎接笛昭,又如这些无尽海弟子从未主动问过他们这些陌生人是谁,好似早就知道有人要来。

    原来他们无尽海有个公共聊天室,笛昭回家时就在里面过招呼了。

    “所以圣山上的内门弟子,他们并不用圣石辅助,神识便融合在了一起。”她轻声道,“他们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死了……死了。”笛昕呜咽道,“所有人都死了。”

    在他没头没尾地呢喃中,众人大致拼凑出了某种真相。

    这并不是融合,而是一场同化。

    所有人知识共享,便是全知,每多出一份神识,便是多了一份智慧。他们共用思维和大脑,所有人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也同时是所有人。

    在朝圣者死亡的一刻,也同时得到了某种永生。

    修道者皆为求得大道,皆求而不得。

    八百年前陆上大能荡清世间,为后世修士谋求福祉,无尽海圣山则抛却肉|体,自己制造出一个“神”。

    “他们在海里,在水里……”

    神识无形无状,没有肉身为媒介,便会在空气中松散,因此这团庞大的神识只好依托于水。

    海水,无穷无尽的海水将陆地包裹,又进入江河中,探听着岛系外的世界。

    笛昭脸色煞白。

    圣启教他们如何垒房,如何耕种,教导他们诗书礼仪。再稀奇古怪的问题圣启都能告诉他们答案,外门弟子从在这样的尊长启蒙中长大,已真正将圣启奉若神明。

    可圣山上的并没有神明,只有怪物。

    颜方毓有些疑惑:“照你的法,这‘神’便是吃得越多越好,可它明明沿着海水散得到处都是,为何只对你们登上山的外门弟子下手?”

    “花……花。”笛昕念叨着,“它自己没法把神识,离、开,是花。”

    屋内气氛一窒,薛羽跟颜方毓交换了个眼神。

    鬼神辟易。

    原来这团神识并不是甘心龟缩一隅,而是因为不论它有多强大,也没法直接将别人的神识从身体里剥出来,因此只能借助外力。

    薛羽一直当鬼神辟易是拔毒拔得干净厉害,没想到连灵府中的神识都能一道给□□,恐怖如斯。

    “领宫——领宫——”

    孩们缥缈的呼唤声突然在远处响了起来,它终于操控着储备粮乘船顺流而下,来找他们。

    还未变声的少年少女们声线轻灵,雌雄莫辨,一如之前响起的圣音。

    众人下意识屏息安静下来,倾听远处的动静。

    “哥哥。”

    少女甜美声音陡然炸响。

    它正站在门外。

    “、……妹……?”笛昕缓慢抬起头来。

    “哥哥,我没有死呀。”门外的声音又轻又柔,“姐姐,我没有死呀。”

    颜方毓轰开屋门,只见篱笆围成的院中间站着一个女孩,她双眼无神大张着嘴,黑洞洞的喉管中传来笛晓的声音。

    “我就在那里呀。”

    女孩僵硬抬起手臂指向行船的水道。

    浑浑噩噩的笛昕似乎察觉到什么,猛然从姐姐怀中弹了出去,奔向河边。

    他像一只离弦的箭飞射出干燥笼罩的范围,水汽如嗅到血腥气的豺狗追向笛昕,在他身后凝聚出一团流云般的雾气,撕咬他的脚后跟。

    笛昕在奔跑中身形越来越矮,双腿折断、肋骨翻出,额上又出现那只熟悉的孔洞。

    等扑到水岸边时,已恢复之前那副断骨残肢的样子。

    笛昭撕心裂肺叫道:“昕!”

    她欲追上弟弟,却被颜方毓拦了下来。

    他看向岑殊,见对方微微摇了摇头。

    术法不是岑殊解除的,当笛昕夺门而出的时候,他向天借来的气运便已到了头。

    清凌凌的水中游着几条指头长的粉鱼,停在离他们家最近的地方,恍若无知地撞着家所在方向的河岸。

    笛昕完好的那只手臂深入水里碰了碰鱼细细的鱼鳞,粉鱼笨拙地围了上来,芝麻粒大的嘴轻啄笛昕的手心。

    他脸上的血混着泪淌下来,呜咽着:“妹……”

    鱼群摆动尾巴舍弃了笛昕的手,去吃他落进水中的血珠。

    鬼神辟易剥落朝圣者的神识,而那些鸡肋的、依附肉|体的部分,比如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之类的本能却被它舍弃,残留在血肉中,又化成了鱼。

    即使是本能,她也要回家去。

    “我在这里啊。”女孩温柔地,“我们昨天不是才刚刚见过吗?”

    昨天才见过面的,是桌上那一盘煎鱼。

    笛昭捂住嘴巴吐了出来。

    在姐姐的干呕和哥哥的呜咽声中,女孩继续道:“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哥哥——”

    她话没完突然惨叫了一声,额上血流如注。

    颜方毓沉着脸将她的宝石也剥了下来。

    女孩双眸清明一瞬,又填上茫然与恐惧:“……什么声音?”

    笛昭强撑着站起身,想去把女孩拉回来,却见对方忽然尖叫着趴倒在地,捂着头颅起滚来。

    连颜方毓也吓了一跳:“这怎么——这宝石拿下来还需要什么特殊的手法吗?”

    “不对。”天欲雪不忍道,“是她太脆弱了,不能直面它。”

    女孩滚得满身是土,很快就开始抓挠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快就被指甲抓破,鲜血淋淋。

    不过几息她便叫劈了声带,指头挠进血肉里,十根指甲翻起来,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颈动脉被她自己硬生生扯断,鲜红的血在女孩身下聚成一滩,她很快就不动了。

    笛昭连呕吐都忘了,只呆愣愣看着不远处已经不再抽搐的女孩。

    薛羽认得她,那天他们回到无尽海时,她也是如精灵般欢呼的孩儿们中的一个,现在却变成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们的圣石,不仅是操控的工具,还是一道屏障。”天欲雪道。

    被圣启选中的孩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这份敏锐能让他们探听到常人探听不到的东西,可直面这些东西的他们却也更加脆弱。

    “姐姐。”

    那些坐着舟来的外门弟子出现在,他们黑洞洞的嘴巴大张着,异口同声地呼唤她。

    “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河岸边的笛昕忽然哭嚎一声,从水中捞起一条鱼塞进嘴里大力咀嚼。

    水中的粉鱼似乎对自己将要到来的灾难无所察觉,笛昕的手没有放下来,她们便继续傻傻地撞着家边的河岸。

    笛昭无力地跪倒在地,佝偻着艰难膝行了几步,却见河岸边弟弟的头颅越垂越低。

    紧接着“扑通”一声,笛昕烂泥一般的身体滚落进水里。

    笛昭发出一声犹如困兽的嚎哭。

    白白的水花拍起来,推着他的身体逆流而上,于浩渺浮波间隐现几尾粉色的鱼。

    岸边的孩们嘴巴张得更大了,它知道这群孩对于他们来没有任何威胁力,因此便只是远远在一旁围着。

    林间渐渐有风吹起来,带起一阵树叶的“沙沙”声。

    这声音越来越大,听在耳中犹如某种喃喃絮语。

    薛羽面色变得古怪起来:“你们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吗?”

    又听“刷”地一声,他们身边的水汽蓦地向外弹开,岑殊架起三层屏障,他们处在最中心,干燥得嗓子眼都要冒火。

    圣山上的浓雾不知何时坠落来此,在屏障外蠢蠢欲动。

    呓语声越来越大了。

    天欲雪痛苦喘息:“没用的,它不仅能在水里。”

    众人脸色都很难看,只是别人尚且还能坚持,薛羽已经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他根本还没修出灵府神识,在它面前脆弱不堪。

    岑殊单手拢住薛羽双臂将他拉进怀里,翻手星河已在掌间:“走!”

    天衍宗不擅此道,这回连岑殊也护不住他,唯有离开无尽海。

    颜方毓咬牙:“师尊带师弟先走,我上去一趟!”

    “你们不善此道,带我上去。”笛昭撑着膝盖颤抖着站了起来,“你们是想要那朵花对不对?”

    颜方毓挥大扇骨让笛昭踩上来:“那就一道走!”

    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拦住了他们去路。

    “让我来吧。”

    雪豹不知何时已被岑殊收了回去,天欲雪孤零零站着,一身雪白,看着有点伶仃。

    冥冥中薛羽好像感知到什么,他奋力扭身看过去,看见天欲雪的脸庞好像忽然亮了起来。

    这不是错觉,是天光透过了他的脸,将他整个人都映出光来。

    薛羽有些没反应过来:“……阿雪?”

    天欲雪看着他,琉璃珠似的眼睛里露出些不舍的情绪。

    他俊秀的五官模糊起来,雪白皮肤逐渐变得如晶石般透明。

    他好像快要变成一块石头了。

    “等等、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薛羽挣脱岑殊的手掌跳下了地,跌跌撞撞朝天欲雪跑去。

    天欲雪好像已经不会动了,被薛羽闷头撞了过来,便直挺挺向后倒去,又被他仓促间拉住手臂。

    薛羽曾经很多次拉过天欲雪的手,那是柔软的,带着温度的,是人类的手。

    而此时他的手臂坚硬微凉,像块石头。

    薛羽电光石火间便明白了什么,他不敢置信道:“不可能!天星子不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天欲雪安静着,好像他此时也不会话了似的。

    “等等!你是个人,你是个人啊!不要变成石头!”他下意识搓着天欲雪没了温度的手臂,发现无法搓热后又无措地看向岑殊,“师父!师父帮帮我!”

    天欲雪硬邦邦的手指勾了下薛羽的手心。

    他已经完全透明,枕在薛羽膝上时,像个穿着套着衣服的水晶娃娃。

    晶石无法开口,却依旧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天欲雪身上发出来:“只恨……阿雪这一生太过短暂,还未……还未当够一个‘人’……”

    薛羽突然淌出泪来,一滴一滴落在天欲雪剔透的面孔上。

    “若还有来世……”

    昔日的萤石在消散前还有些微的意识,他若还有来世,只愿能托生为一株草、一块石头,不要为人。

    “还愿托生成大哥哥的弟弟,那些山川大河……美好之事我还没有看过……”天欲雪自言自语般,“我……”

    “我还没问过你——”薛羽啜泣着道,“你是想跟着我和师父走、跟着会造房子会做饭的熊猫走,还是去找我大师兄?我师兄一向喜欢孩子,阿雪生得这样玲珑可爱,大师兄一定非常喜欢。”

    “我还没问你、我还没来得及问你——”

    他还没来得及把天欲雪好好当个人来对待过。

    薛羽泣不成声:“为什么啊……?我不需要你变成石头!”

    天欲雪轻声道:“我既然化作了人,那便是个人了……就算无法拿捏自己如何生,总得拿捏自己如何死……”

    薛羽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眼泪安静地流下来,连哽咽都噎在喉咙里。

    雪白透明的萤石微微扬起脖子,与薛羽低垂的头颅相抵。

    “做大哥哥的一块石头,我已是非常欢喜的。”

    薛羽额头一凉,在相触的须臾间,萤石如液体般化入他眉心。

    他好轻啊,只遗下一副空荡荡的衣物,散落在薛羽怀间时,却好像是还没离开那样。

    作者有话要:  这章写的我挠头,感觉一直写不清楚。

    有点困,明天脑袋清醒了作话再仔细解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