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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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乐松和穆近海都是极其重视家族观念的讲究人,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比他们辈分高的老者已寥寥无几,因而他们在各自的家族里都十分德高望重,很受后辈尊重爱戴。

    四位耄耋老人,都对路明虞这个孙媳妇或外孙媳妇一百分满意。两人订婚那晚,他们就聚在一起讨论起宾客名单来,最后洋洋洒洒的列出四大页,而这些名单,只是各个家族的代表,余下的辈,则交给代表去通知邀请。所以初初算下来,光四个家族里的亲戚,就有近百桌宾客。四位老人都是爱交朋友的人,尤其是白乐松,生意场上的朋友遍布各地,算下来,又凑了二十桌。

    老人们把拟好的名单交给穆铮和白慕荷,他们在此基础上查缺补漏,补充了好几页。白慕荷把补充过的名单传给穆景绥,过了一个晚上,收到了穆景已经做过添加的名单文件。

    路明虞试了两个时的婚纱和礼服,最终定下粉色樱花雨那件,其余三件也留了下来,拍婚纱照用。敬酒服是一条深酒红色坎肩礼服,挑这个颜色,图喜庆,家里老人喜欢。

    那份历经三次补充的宾客名单,最终传到了她手上。

    路明虞看着这串似乎没有尽头的名单傻了眼。她之前有过预设,知道会有很多人到场,因为当初盛悠和穆风意结婚时,她就感受过穆家娶儿媳妇的热闹和隆重。但到了自己这,她还是俗气的只感到震撼。

    盛悠和穆芊芊一人凑在一边跟她一块儿看,白慕荷坐在旁边,穆家的阿姨在给她烹茶。

    穆芊芊支着下巴问白慕荷:“伯母,我可以预定一张桌子嘛?我有几个好朋友也想来。”

    白慕荷微微点头道:“当然可以。”

    穆芊芊开心道:“谢谢伯母。”

    路明虞从第一个名字细细地往下看,白慕荷在每个名字后面都做了简单的标注,她努力地默记每个人她应该怎么称呼,盛悠在旁边跟她做简单明。

    前面的亲戚宾客穆芊芊不感兴趣,她直接翻到穆景绥添加的那两页上,一排排看下来,还挺有成就,她认识其中的三分之一。

    在看到某个名字时,穆芊芊脸色微变。她下意识地看了路明虞一眼。

    路明虞在专注地倾听盛悠大嫂跟她某个婶婶爱唠嗑爱讲笑话。

    穆芊芊心底很快浮现一层烦躁感,她焦虑地搓了搓手,快急死了。二哥怎么还算邀请唐禹梁啊,万一姜挽月也跟着来怎么办?烦死了,她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个名单划去?那么多人,一两个人没到,二哥应该不会发现吧。

    穆芊芊脑子快速运转着想法子。白慕荷喝茶时,视线捎过来,几乎一秒察觉到穆芊芊的焦躁,不用查证她也知道芊芊是看到了唐禹梁的名字,除了他,没人会让他们家的人展露出那样的神情。

    一开始看到唐禹梁在名单上的时候,白慕荷也挺吃惊,心里也觉得很不安。她参不透儿子此中的用意和心思。老二和唐禹梁之间的恩恩怨怨弯弯绕绕复杂难辨,恐怕他们自己都理不清。唐禹梁的妻子姜挽月更是他们家禁止提及的存在。老二已经很久没和他们有关联了,她本以为可以就此慢慢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怎料这次婚礼又把那两人纳入到他们的视野里。

    别的暂且不,她只希望儿子能够沉住气,不要在外人面前露陷,让满座宾客非议明虞。

    穆芊芊感知到旁人的注视,抬起头来,看见白慕荷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多管。

    穆芊芊苦闷极了,她真的很不想明虞姐姐在婚礼上见到姜挽月,可她只是穆家的一个养女,虽穆家人疼爱她,但她终究是外人。白慕荷不让她管,她不敢再有所行动,只能干着急。挣扎一番,她决定收起自己心思,手指一动,翻过那一页名单,却再也看不下去另外的内容了。

    当晚,路明虞留宿在穆家。晚上八点,段守清结束了一天的教学,从学校直接来穆家。

    盛悠和穆芊芊拉着路明虞去做按摩。白慕荷和段守清去主屋左侧的竹屋聊婚礼事宜。

    两家之前商量决定酒席合并在一个地方同时办。婚礼宴席选在长宁最大的酒楼,提前包下一整栋楼,段家陈家这边的宾客安排在底下几层,穆家白家这边的宾客安排在中间几层,顶上几层是新人的伴朋友。

    敬酒顺序由下到上,由女方家到男方家。

    坐下后,白慕荷:“明虞已经把想要邀请的宾客名单给我了。”

    段守清:“她之前给我看过了。人虽然不多,但都是和她交情比较深的人。”

    流水潺潺,引的是后山的山泉水,带着清凉的水汽,赶走了盛夏的闷热。段守清看着鹅卵石水渠里游的欢快的鱼儿,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三十多年的友情,白慕荷还不知道她,笑着安慰道:“明虞嫁了老二,相当于就嫁在家门口,同以前没什么区别,左右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车程。”

    段守清拭了拭眼角,听好友这样子,心里的不舍确实有所舒缓,脸上也有了笑意,调侃道:“嫁女的父母就是这样,你家是进一个人,我家是少一个人,少一个人,就像心上掉了一块肉,我舍不得我的心口肉。”

    白慕荷笑容更大,过了片刻,发自肺腑地:“我真是高兴。明虞嫁进来,我一定待她跟亲生女儿一样,穆景绥要是让她受委屈,我第一个不饶他。”

    顿了顿,白慕荷的语调变得沉重起来:“可是守清,老二他现在……”

    白慕荷又停了下来,后面的话,是灼人的火苗,她难以启齿。

    两声叹息几乎同时从她们口鼻里发出来,一个重一个轻。

    短暂沉默后,段守清出声劝慰白慕荷:“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知道你对明虞的疼爱不比我少,我这几天反反复复的想,也许有时候是我们多虑了,明虞她不一定会觉得委屈。”

    她们之间无话不,段守清直言不讳:“我何尝不想把她嫁给一个心里眼里满是她的男人,可有什么办法,这样的人我找不见。我还想让她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但是我一再问,明虞都没有。我不能守她一辈子,想让她后半生有个依托。景绥是我看着长大的,别的不,有担当有责任感。他会对明虞负责,其余的其实没那么重要。”段守清微微顿了一下,“更何况,他对明虞不是没有感情,他待明虞像妹妹,两人之间有类似于亲情的牵绊。”

    段守清这一席话确实宽慰到了白慕荷,也熨帖了她的心,压在她心上的重量减轻了许多,“我被你服了守清,我们都应该学会自我游。”

    段守清点头微笑:“是。”

    夜色撩人,微风正好,她们微微仰头,望到天际的北斗星。白慕荷惆怅又感叹道:“都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自己运行的轨道。我时常在思考,明虞和老二现在这样,到底是在走正轨还是已经偏了轨。”

    段守清微笑不语,这个问题,她也在思考,她也同样在寻找答案。

    命运和缘分,是两种很奇妙的东西。两人终止了交谈,因为白慕荷刚才那段话勾起了两人许多过往的共同回忆。

    段守清和白慕荷的友谊起源于32年前一场T大建筑系的班级聚会,不过她们不是T大的学生,而是T大学生的半个家属,为什么是半个家属,因为那时她们还没嫁人,只是在与现在的丈夫谈恋爱。

    穆铮和陈和礼同系同届同宿舍,两人都不是长宁本地人。穆铮来自北方沿海城市。陈和礼的家乡,在长宁的西边。

    T大是四人寝,很凑巧,另外两个舍友都是长宁本地人。

    他们上大学那会儿,长宁已经是偏北一带经济最发达的城市,教育文化房价就业方方面面皆是一骑绝尘。同是在这种优质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儿,两个本地舍友分流成了两种类型。一个处处优秀为人处世周圆谦和,叫人如沐春风。另一个则恰恰相反,最喜欢拿鼻孔看人,话做事总流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拿着自己本地人的身份,到处钓姑娘,换女友跟换衣服似的,有时还脚踏几条船,那个年代,“海王”一词还没出世,大多数同学们称他为渣狗贱男。

    结果就是,宿舍其他三个人称兄道弟,而渣男不受待见,一个学期结束,灰溜溜的搬了出去。学校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来自国际政治关系学院的新舍友。新舍友叫林须,其人性格随性,风趣幽默,很快便与他们成一片。

    林须有一个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妹妹名叫段守清,长得风情美丽,一双杏眼顾盼生姿,林须爱慕她许久,无奈表白被拒。但他这人最擅长化解尴尬,而且两人从到大的友谊,就算爱人没做成最后也能继续兄妹相称。

    有一回,段守清奉母亲大人的旨意,去T大给林须送段母做的吃,不巧林须那天不在学校,他的舍友下楼替他收东西。

    段守清第一眼见到那个儒雅英俊的少年,白净面皮上就浮现了娇羞薄红。后来,段守清越来越频繁地去T大找林须,次数多了,总有那么几次好运,遇上初见就让她怦然心动的男生。

    之后,两人在林须长吁短叹的羡慕中确立了恋爱关系。同一时段,穆铮在一个建筑设计比赛的领奖现场,遇见了“轻影与和”集团掌舵人白乐松的独女千金白慕荷。这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千金姐,看上了一个平民才子,被宠惯了的公主,喜欢人喜欢得高调又张扬,娇蛮地赶走了围绕在穆铮身边的莺莺燕燕,恨不得昭告天下,穆铮是她的。

    穆铮一开始瞧不上白慕荷强势的作风,但没人能逃得过真香定律,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白慕荷言听计从,宠爱到骨子里。

    建筑系两大风云才子,在大三那年,同时遇见了自己彼此的命中人。这两个女孩子在第一次见面时,从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欣赏和兴趣。

    本科毕业后,陈和礼继续在T大攻读研究生,之后又辗转去到英国读外国建筑学博士生。博士毕业,回国任教T大。彼时,段守清已是闻名于世的舞蹈艺术家,她擅长的舞种是民族舞和古典舞,她在勤恳实践之外,还注重舞蹈理论和中华民族舞蹈演化史的研究,专业技能和理论知识过硬,被长宁舞蹈学院受聘为舞蹈老师。

    穆铮走了与陈和礼截然不同的路,大四就始在创业了。最初只是建立了一个工作室,为甲方画图稿做设计。他的建房理念是新颖,时尚,美观,安全。这些后来被写入了征和的企业手册里。穆铮和白慕荷坠入爱河,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白家是长宁的商业大族,入股帮助穆铮注册了个建筑公司,白家的人脉和面子给公司带去了很多生意,穆铮本身是学建筑出身,商人和建筑师结合考虑,建造的房子很好卖,他的身家涨的很快,公司很快挤进长宁五十强企业行列内。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时,征和已跻身长宁企业前十,开始拓展业务和规模,也与外国的企业和地区有了初期的合作。

    穆陈两家关系越来越好。

    穆家长子穆风意出生时,白慕荷催段守清生,如果是女儿,就定娃娃亲。

    那时段守清教学任务繁重,而且她还计划编写民族传统舞蹈的理论书,生孩子的计划往后一推再推,三年后,才怀了第一个孩子,结果生出来是个男宝。穆铮安慰白慕荷还有机会,因为那时候,白慕荷怀了二胎,胎儿已经三个月大了,然而,事与愿违,白慕荷的第二个宝宝,仍然是一个男孩儿。

    穆家老二出生时,被自己的亲妈又疼又爱又嫌弃。

    那时,计划生育政策全面施行,段守清和陈和礼都是老师,生不了二胎,两家的联姻计划就此落幕。

    时间又过去五年,1997年9月,段守清把章司令才刚满三岁的外孙女带来了长宁。那年,穆景绥七岁,秋季开学,升上二年级。

    穆铮个高,穆家两个孩子遗传了父母的优良基因,一直比同龄的孩子长得快。上二年级的穆景绥,比班上的其他同学最少高了一个头。这孩子从不苟言笑,明明生了一双多情眼,眼神却总是冷冷清清的,话做事一板一眼,明明才七岁,却俨然是一个大人的模样。

    段守清带着儿子和丈夫回老家送别姨父、妹妹和妹夫,他们从海沪回来那晚,白慕荷和穆铮去了陈家。那时路明虞才因找不见外公和爸爸妈妈而大哭过一场,哭的差点脱气的娃娃像猫儿一样窝在段守清怀里,圆圆的脸蛋上薄红一片,浓密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面对生人的凝视,一动不动的,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姑娘睫毛上那颗眼泪落下脸颊的瞬间,白慕荷忽觉眼下一热。

    白慕荷总是想,自己大概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路明虞时的心疼感受。那种疼,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反应。

    即使丫头还太理解不了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亲人了。她找不到人,便像以前那样大喊他们,喊了还不见便大哭。哭了很久他们还是没有出现。所以她那么伤心那么无助绝望,伤心到别人一看见她,就忍不住的跟着难过。

    段守清与路明虞的生母章草莹长的有三分像,路明虞本能地亲近她。陈和礼也分外怜惜这个女孩儿,两人商量后做出决定,把她带回长宁,以后当亲闺女养育。

    凝望着那个奶香味尚未脱完的瓷娃娃,白慕荷深深长长地叹气,无限遗憾萦绕心头。她想着,路丫头和老二之间,隔的不仅仅是四年的时光,或许还有“她情窦未开,而他已尝遍情爱滋味”的鸿沟。人类的感情是世间上最复杂的东西,谁又有能保证,老二会一直不动凡心,一直等着姑娘长大呢。

    两个孩子都应该在健康的环境下长大,路丫头更应该是。她还那么,就遭遇了人生最痛苦的阶段,永远的与至亲天人永隔。

    大人们都想要路丫头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长大,身体和心理都要健康快乐。之后的十几年间,他们心翼翼的保护着她,心翼翼的引导她走出恐惧不安与患得患失的坏情绪,心翼翼的避免给她添加任何心理负担和心理压力。

    段守清从一开始就决定,在保证路明虞舒适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给她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包括学习,兴趣,人际交往、爱情、婚姻,以及人生的其他种种。

    在这一点上,白慕荷同好友不谋而合,她们没有摆在明面上,而是在心里达成了一种稳定的默契。

    因而,他们念叨了许久的联姻心愿,一次也没在路明虞面前提起过。

    就这样,路明虞和穆景绥按着各自的人生轨道向前走着,一个在爱的包裹下跌跌撞撞的长大,一个在万人追捧与无数的鲜花掌声中顺风顺水蜕变成熟。

    然而一切设定在2010年秋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一年,路明虞在海沪老家上初三,穆景绥以长宁市高考理科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考入T大建筑系。

    两个月后,穆景绥喜欢上了同届的一个女生。可惜女生也有喜欢的人,只是遇到他时,女生正在和男朋友闹矛盾,走在分手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