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的脸侧，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温妮伸出手去。但在她的指腹和他的脸侧相触前，魅影一个急促而狼狈的退避，躲开了。

    温妮落空的手指，僵在半空。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动。

    “呃……”

    温妮最终收回手指，轻轻握拳，掩在衣袖中。

    是她太失礼了。

    “抱歉……”温妮轻声道。

    魅影也偏过头，侧身让过温妮，走到她前面去，同时低语地道：“您应该，更……谨慎些。”

    温妮又抬眼去看他。

    她觉得尴尬，但魅影似乎比她更尴尬，话连敬语都用上了。他背对着她，温妮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从他微微发红的耳根，温妮还是隐约窥探到一点他此刻的心绪。

    她顿时又低笑一声。

    魅影转过头，询问地看过来。温妮却只盯着他耳根上那点滚烫的温度，但笑不语。

    魅影先生像是意识到什么，生硬地撇开头，并且强行把话题又接回去：

    “女士，您刚刚到，直到《黎明的葬礼》为止，您对我的拙作依然是不吝啬赞美的。那么……然后呢？”

    温妮看他已经有点要恼羞成怒的样子，连忙压下笑意。她也不再看向魅影，转而开始欣赏起他的收藏来：

    “是啊。但在那之后，您创作的方向改变了。就好像您忽然不再关心人世的种种枷锁，也不再去思考如何超越它们。反而笔锋一转，开始写起市俗的爱情悲喜剧来了。”

    漫步在书架之间，温妮的手指划过一行行书卷。

    魅影的收藏，真是包罗万象。内容从诗歌散文到各种偏门的专业书籍，应有尽有。最新的科学论文和各家珍版书，根据主人的阅读习惯，杂乱的摆在一起。

    温妮心底万分感慨于魅影的收藏，以及他本人的广博学识。同时也继续随意地道：

    “我以为，像您这样的大作家，早已经不需要向世俗和流行低头了。您的名字，就是声誉。您一笔落成，就是经典——”

    “所以，在你看来，我就只能写那些……”魅影断温妮，微顿，随即皱眉，用一种几乎是厌恶的语气道，“……丑恶的东西吗？”

    魅影对自己的评价，让温妮十分惊讶。她转头看向对方，想要评价他这话时，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

    在她的注视下，魅影又是一声嗤笑：“还是，像我这种人，只能与人性的丑陋为伍，而和那些美好的……”他偏开头，声音又低下去，“……美好的爱情。”

    他的语调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私语一般的低喃，带着一点不明的情愫，如同大提琴低沉温润的尾音回响，让温妮听得呼吸都停住了。

    魅影也没有再话。

    他的视线，停留在工作台上。

    几只笔散乱在摊开的、未写完的曲谱上，印在魅影银质的面具反光里。

    柔软的黑绒斗篷，将他的身躯修饰成力量和柔情融合的完美曲线。他站在那里，像一座希腊英雄的雕像，站在柔光中。

    英姿斐然，却又无限寂寥。

    温妮觉得她被这一幕迷惑住了，难以移开视线。

    直到魅影又看向她：

    “是啊，我又在想什么呢？我的命运早已注定，只能是一个在地下游荡的鬼魂，一个‘歌剧幽灵’而已。”

    温妮张张嘴，又闭上。

    她轻轻调整一下呼吸和思绪，然后重新看向魅影：

    “所以，一个贵族少女被囚禁起来，和掳走她的吸血鬼永世纠缠，这就是您理解的……‘美好的爱情’？”

    魅影先生微微皱眉，神色有些疑惑，似乎没有懂她的疑问在哪里。

    “……好吧。”和他对视片刻后，温妮放弃了。她叹叹气，摇头走向中间的工作台，“那我就直了，先生——

    “没有一个女孩会憧憬被陌生人强行掳走当妻子的。您的上一部吸血鬼剧展现的，充其量只能算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不是真的爱情。”

    温妮走到了他身边，指向那部未完成的歌剧：“能看看吗？”

    魅影的眉梢微扬。

    他带着一点自傲，同时也不失礼貌地欠欠身：“请。”

    在手稿的边角上，压着一本厚厚的《数学原理》。因为主人过于频繁的使用，书的封皮都已经脱页了。

    温妮心地把它移开，同时道：“要是，您真的这么渴望去书写‘美好的爱情’，那我能给您一个有用的建议吗？”

    “……请讲。”

    “女人的心，并不是像你们男人想象中那样，可以用权势来摆弄的。想知道什么是真的爱情，您应该亲自去爱一个人来试试。”温妮低语。

    她开始专心翻看手稿，魅影也没有话。

    烛光爆起火花，偶尔细微作响。

    魅影先生的新剧作，才刚刚开了一个头。

    这是一个发生在伯爵和下等女仆之间的“爱情”故事。

    ……

    温妮对魅影先生在“美好爱情”这件事情上的个人品味，真是无话可。

    她叹口气，放下剧本。

    回头，又对上魅影先生趾高气扬的期待眼神。

    对方明显等着听她高功颂德的赞颂和膜拜，但对着这个剧本，温妮实在没有办法出违心的话。

    她只能移开视线，强行转换话题：

    “啊，起来，您是利用了这些地下通道，才每次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剧本送到剧院里的吧？”

    没有得到赞美的魅影先生，脸都沉了下去。

    温妮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道：“对了，还有那个5号包厢下面的镜子迷宫，真是有意思。您知道是谁建的吗？”

    “它还没有完成。”魅影深沉地注视着温妮，“否则，你不会这么容易走出来。”

    温妮体会了一下他的言外之意，抬眉：“所以，那是您修建的？”

    “是。”他道。

    “那，您为什么要修建这样一个迷宫？”温妮困惑不已。

    如果他需要随时使用地宫通道的话，不是应该修个楼梯更实用吗？

    在她的注视下，魅影嘴角勾起了一个讥笑：

    “你以为，生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下，我还能做什么？这就是我怪异的、娱乐自己的方式，女士。如果我怪诞的癖好吓到了你，那……”

    他听下来，深邃暗沉的眼神，看进温妮的眼底：

    “……或许您就不应该离开您光鲜亮丽的地面城市，闯到这阴暗肮脏的地下世界来。”

    “地下世界？”温妮的困惑更深了，“这个地下的通道，到底能通向哪里？您生活在这里，难道在写作之余，您也一直在这里居住吗？”

    “是。”魅影回答，转开视线，“这里是你看不见的，巴黎城市的另一面，可以通往巴黎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就住在这里……”

    着，他又强迫自己回过头，再次看进她眼底，“……终日和老鼠臭虫们为伍。”

    “……是终日和所有人类中最杰出的灵魂们为伍吧。”温妮喃呢。

    书架上的那些著作，并不是摆设的藏品。它们真切地陪伴着这位艺术家孤独的灵魂，度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

    “什么？”魅影并没有听清她的耳语。

    “魅影先生。”温妮注视着他，声音低柔，“您真是我所遇到的人里面，最——”

    “丑陋？恶心？让人厌恶的怪物？”魅影的语气带着十足的讽刺和不屑。

    “——最引人好奇的一个。”在他的断后，温妮平静的补上自己的后半句。

    魅影一怔：“……引人好奇？”

    “您拥有整个巴黎的地下世界。

    “您过着让能整个巴黎的艺术家都艳羡的精神生活。

    “您还拥有整个巴黎最会洞察的独特灵魂。”

    他的剧作，拥有让整个巴黎都为之疯狂、万人空巷的魔力。他却选择一个人在黑暗中，活成一个影子。

    温妮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能比他这样一个人，能比他傲慢又寂寥的眼神，更能让人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的了。

    黑色的斗篷，半遮的面颊，深幽晦涩的眼神。生活在巴黎最繁华的名利场之下，深不可测的隐秘男人。

    “您不是行走在黑暗中的影子，您是画地为牢的暗夜之王，坐在您黑暗中的王座上，冷看着巴黎的世俗横流。”

    温妮话时，一直深深地注视着魅影。

    她诚挚的、毫不作伪的陈词，终于动了他。

    他始终带着冷意和拒绝的神色，在这一刻终于散去，眉梢都轻柔下来。他嘴角又勾起一点满意的弧度：

    “可惜，现在，却有一只老鼠来乱了我的生活。”

    温妮一顿。

    “噢，不，我的不是你。”魅影连忙补充。

    温妮才又松口气，有点埋怨的看他一眼，然后也反应过来了：“您是，那个杀死伯爵的凶手？”

    魅影点头：“他杀死伯爵时，利用了我在地宫的一些布置。”

    “您知道他是谁？”温妮皱眉，有点担忧，“要不要我去联络警察厅……”

    “不！”魅影的声音忽然提高。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沉住呼吸，整个人前所未有地辞色俱厉道：“不要出这个地下世界的事情！而你，女士，你也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但——”

    温妮还有点担心他的安全，毕竟现在，有一个杀手，也闯入了这里。但她根本没来得及什么，魅影伸手在她眼前一划。

    温妮闻到一股暗香涌动，随即就浑身失力，神志也不清醒了。

    她感觉魅影的双手，牢牢的接住她。他温热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就像我过的，您应该更谨慎一点。”

    温妮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

    她隐约觉得听到了水声，四周一片雾气。她感觉像是陷入了一个迷梦，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醒来。

    直到有人再次把她摇醒。

    “温妮？温妮？”

    温妮终于睁开眼，看到了一脸忧心的克莉丝汀。

    她坐起来，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剧院三层的房间。

    “我这是……”温妮一时间感到非常困惑。她又看向克莉丝汀。

    但克莉丝汀的疑惑只比她更多。在晚餐时间，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克莉丝汀刚刚拿了面包和牛奶，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躺在床上了。

    温妮握握手掌，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所以，刚刚，她是真的从5号包厢坠到地下，见到了那个自称“剧院幽灵”的魅影先生吗？还是那一切，只是她的一个迷梦呢？

    温妮困惑地视线，移到自己脚上，又看向床边。

    她的鞋不见了。

    温妮只能叹气摇头。她从换衣间找了一双新鞋，安抚了疑惑的克莉丝汀。

    当她转到门口，却发现马车正在等她。

    “是管家收到了一封信件，让我们在这里等着接您的。”

    女仆罗拉过来扶住温妮，同时送上一封简信——

    【我通知了您的仆人来接您。

    【另，不要再胡乱闯入不属于您的地方了，否则，下一次，您或许就不会这样轻易离开。

    【——您真挚的O.G.敬上 】

    又看到歌剧幽灵写信时惯用的威胁口吻，温妮却只带着几分畅意的轻笑低语：“我怎么觉得，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呢，魅影先生。”

    “什么？”罗拉一边把温妮扶上马车，一边问。

    温妮只是笑，没有回答。

    既然魅影先生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温妮也没有贸然出5号包厢的秘密。毕竟，魅影先生在地下的生活曝光后，一定会引来他不想要的关注和麻烦。

    但杀死伯爵的凶手，一直也没有落网，温妮还是存着一些担心的。不过，事情也没有更糟。

    随着朱莉的新剧《名门风流》上演，死亡事件的阴影终于消去。

    而和温妮的推测差不多，这一次，剧院为了弥补损失，新剧本用了不少□□的噱头，在宣传上也是全力以赴。朱莉饰演的角色被暴徒扯下外衣、大露酥胸的剧照，贴满了大街巷。

    但朱莉不愧是朱莉。

    她凭借自己对角色的理解，硬生生的把一部以暴力seqing为卖点的剧目，演成了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女，被权贵玩弄抛弃后，最终走向死亡的批判性悲剧。

    但即便是她实力过硬，还有拥趸在报纸上对她这次的演技发挥，竭力赞颂。但已经安在她头上的艳名，短时间内是去不掉了。

    演完二十场，朱莉直接称病不见人。后来更是躲出巴黎，去乡下休养避风头了。

    而温妮这个时候也准备离开巴黎，去外面走一走。

    她呆在歌剧院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自从桑德拉死后，她就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她总是想起，桑德拉生前，和她在剧目表演间的一些闲碎聊谈。

    桑德拉是个很有计划和野心的人。

    在她的计划里，离开歌剧院，前往皇家巴黎舞团。等名气更大一点，她甚至还想再去海洋对面的新大陆闯一闯。

    歌剧院在日复一日的上演着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而世界却在日新月异。

    大洋彼岸的工业电影，已经开始有席卷世界的征兆。在巴黎，上流社会还对这种平民的娱乐不屑一顾。但旧的世界，终究无法抵挡新世界的冲击。

    桑德拉就很想去那个新世界，试试运气。

    随着新航线的开通，从法国到纽约，也仅仅只需要不到一周的时间而已。

    闲散下来的温妮，终于也决定去亲眼见识一下，海洋另一边那片繁荣的新大陆。

    为期一个月的行程订下，温妮已经在清点行装。

    在罗拉收拾衣服时，楼下却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姐。”罗拉连忙站起来。

    “不用，你接着收拾。”温妮又指了几件要带走的衣服，然后转身去楼下。

    女管家玛德琳夫人站在门口，声音毫不动摇地拒绝着外面的人：“请您不要再了，温妮塔姐现在不想被扰。她吩咐过我，拒绝近期一切的剧目邀请。您请回吧。”

    经理雷耶先生手坚定地抵着门，脸颊都涨红了：“夫人，您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和温妮姐亲自这事吧！新剧本真的非常好，她看了就会答应的！”

    “请您放手！不要再让自己难堪了！”玛德琳夫人措辞严厉地瞪视他。

    “唉！唉！”雷耶先生哪里肯放。

    争执中，他抬头猛地看到温妮，立刻跟看到救星一样高呼：“哎呀！温妮姐！温妮姐！可算见到您了！现在就只有您可以拯救剧院的名声了。求求您，发发好心吧！”

    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叠剧本：“这是O.G.的新剧！姐！求您了，您先看看剧本吧！”

    直到这时，温妮才轻轻挑眉：“噢？O.G.的新剧？”

    见她终于感兴趣，雷耶先生顿时大喜过望。

    玛德琳夫人还是很不高兴，但是只能让开门。

    温妮接过雷耶先生奉上的剧本，立刻，封面上明晃晃的剧名，刺进她眼睛里——

    《斯德哥尔摩的爱情》。

    温妮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她确定魅影先生根本就不懂，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在这个世界，这个医学名词还没有被创造出来。

    但是，这也并不影响魅影先生对她的回击！

    看到温妮的反应，雷耶先生已经激动地搓着手，满怀期待地问：“温妮姐，您看，这个剧，我们先预定个二十场怎么样？”

    温妮还没笑够呢。她摆摆手，喘着气回答雷耶先生：“等我看完剧本，会给您回话的。”

    “好好好。”雷耶先生一脸感激不尽，然后喜笑颜开地，在玛德琳夫人拉长脸的注视下，擦着汗离开了。

    温妮还是一看这剧名就想笑。

    她回到楼上，又花了两个时，看完了剧本。

    嗯……

    魅影先生果然是完全没有写爱情故事的天赋。

    这就是那天，在他的地宫里，她看了个开头的故事。

    里面对伯爵和女仆的爱情描绘，在温妮看来，还是比较肤浅的。

    合上剧本，温妮的手指在封面剧名上轻轻敲动：

    “魅影先生，您可真是……一点都不想认输啊。”

    在温妮看来，一部伟大的作品的生命，都有三个必经的阶段：在剧作家的笔下诞生，在表演者的技艺中获得血肉，再在读者的解读中走向永生。

    既然魅影先生，不接受她温柔的批评，还拼命炫耀肌肉一样来挑衅她。

    那么……

    她倒也想让魅影先生见识见识，她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闭上眼，温妮把剧本中，所有的剧情想了一遍，仔细咀嚼。

    这一夜，她通宵未眠，揣摩每一句人物台词，揣摩剧本的每一个细节。思考剧本应该如何契合自己的理解，去做诠释。

    天微微亮的时候，温妮就准备去歌剧院，给雷耶先生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玛德琳夫人却罕见的坚定阻止她，并且为她送上了当日的报纸。血淋淋的头条新闻，赫然又是和歌剧院相关的——

    “负责巴黎歌剧院舞台布景的工人布凯，昨夜死于谋杀。警察证明，他和伯爵是一样的死法！”

    剧院杀手又现身了。

    他身上的血债，也又多了一条。

    “您还是按照计划去休假吧。这个时候，歌剧院风雨飘摇，您千万不要牵涉进去。”玛德琳夫人严肃地。

    温妮看看报纸，又看看手上的剧本，眉头紧蹙。她先对玛德琳夫人的关心，表示了感谢。但话锋一转：“不过，这部剧并不关剧院的事，这是我和魅影先生之间的事情。”

    “魅影？”玛德琳夫人不解。

    温妮只是对她坚定地一点头，道：

    “让车夫备车吧，我要去歌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