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悔了。

    刻骨的严寒笼罩了巴黎的大街巷。

    魅影站在克莉丝汀寓所前, 面对漫天细雨, 无法再看到她之后的轨迹。

    如果不是她刻意掩藏行迹, 那他也不会查不到。

    所以，她果然是他的温妮。

    他丑恶到自己都憎恶的面容，没有让她眨一下眼, 没有让她迟疑哪怕一瞬, 就投入了他的怀抱。却在察觉他的欺瞒和暗中的控制后, 没有任何一点迟疑地转身就离开。

    但他已经非常收敛了。

    他只是想为她扫除一些可能的麻烦。或许，他把手伸向她朋友时, 过了一点线。她或许并不喜欢，他为她决定的一些事情。

    但，她甚至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做的, 真的那么不可饶恕吗？

    他对她而言，就是可以那么轻易撇下的吗？

    后悔、不满、痛心、愤怒……魅影渐渐分不清, 他现在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但最后，唯一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如果他知道她会离开，那他一开始就不该给她自由。

    她是他的。

    她必须是他的。

    魅影闭闭眼：“还是查不到她去哪里了吗？”

    没有人敢回答他。

    “她是个活人, 不会凭空消失。”

    魅影脸上的神色渐渐冷硬起来：

    “巴黎找不到，就去她的封地上找。”

    他现在要做的是先找到她。

    利用刚刚修成的通道, 魅影潜入了温妮在近郊的庄园。

    即使主人已经离去, 仆人们依然在管家的带领下, 一丝不苟地维护着一切。

    从室内的陈设来看，她并没有花心思布置这里。

    庄园平静到一片死气沉沉。

    “呵。”

    魅影低笑一声。

    要是他把冷翠海的城堡, 弄成这样奢侈装饰堆积的住所，只怕他想让她踏进去都难。

    为什么要逃走，温妮？

    我为你造的乐园，到底还有哪里不合你心意？！

    衣袍下，魅影的拳头已经攥紧。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步上二楼。这里是她使用起居的地方，也稍微能看出一点温妮喜好的痕迹。

    推开精美厚重的红木门，她的气息扑面而来。

    漆红的墙面上，挂着她喜欢的艺术家的作品。窗前，化妆台上，还放着她用过的香水。枝形吊灯的斜影，照着她空荡的床被。

    魅影走到她的妆镜台前，拉开左手的第一个抽屉，翻出她的手札，查找她可能的去向。

    他的眼泪几乎是立刻涌出！

    手札顺着主人留下的痕迹，直接开到最后一页。

    她的最后一句是：

    明天，我就要回家了。

    他立刻合上手札，泪痕直接滴在他手套上。

    他的手撑在梳妆台上，静默半晌，才低声沙哑道：

    “你赢了……”

    她一句话就可以击倒他。

    所有不满、不甘和满腔怒火，都因她的只言片语，瞬间溃解。

    如果她把冷翠海当成家，如果她还试图给他一个家；而他却把冷翠海当成她的囚笼，那他确实……

    不可原谅。

    “温妮……”

    将手札送回抽屉，魅影环顾着没有少任何物品，却已经空空荡荡的卧室。

    “你在哪里？你会躲到哪里？”

    他走过她床前，推开换衣室的门。

    正中央，吊灯下，挂着那件他送她的那件礼服。

    其他所有的衣物、礼服、珠宝，都只是层层叠挂在旁边，都只是它的陪衬。

    甚至是她封爵后的正式的绶带礼服，也要退居一旁。

    魅影注视着温妮留下的布置，暖流缓缓流过他心弦，融化了他的一切抵抗。他缓步走过去，从轻软的绸缎下，拾起一支衣袖，俯身，将它印在唇边：

    “……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膜拜着她隐藏的爱意，任她的柔情冲击着他，让他知道自己从此只能俯首听命：

    “你想知道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做……再给我一次机会，温妮。”

    片刻后，他起身环顾。

    她所有可用的礼服、珠宝，都还好好的呆在原位。

    她离开的决定如此匆忙。

    魅影绕着挂起的华服，手指一一抚摸过。

    她甚至没有带走一件常服。

    这时，在她的睡袍下，一个略硬的东西，硌了一下他的手指。

    魅影脚步一停，拨开丝滑的睡袍披肩，找到了她藏在衣服下面的……

    一个盒子。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曾经他送药给她时，用的那个盒子。

    他的手顿了片刻，才拿起那个如此轻又如此重的盒子，开——

    是一盒纸笺。

    ***

    魅影斜坐在大厅的壁炉前，一张张地翻看温妮长长短短的纸笺。

    【唯一能把我从那一夜的黑暗和恐惧中解救出来的，是他的双臂。】

    【为什么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却有比阳光更温暖的手？】

    ……

    魅影一张张开，慢慢看过来。纸笺散乱的记录了温妮和他相识后，他们每一次约会，一路的零零碎碎。

    【我喜欢他带领我去过的一切地方。】

    【他的世界里，巴黎是这样的沉静、寂寞，使人着迷。】

    【我想要去新大陆看看，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和他一起去。或许在大洋彼岸，他的顾虑也会更少一点。但……又或许，秘密，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我们之间，如果他不愿意走进光明，那么，我应该走进黑暗吗？】

    【我愿意放弃我现在的一切，去投入他充满隐秘的地下世界吗？】

    魅影几乎无法再看下去。温妮已经用她的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巴黎星夜璀璨，我想他了。】

    【他的眼睛，可以成为我的全世界。】

    【我的一生，在遇到他的时候才真正开始。他也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魅影对着已经渐渐褪色的墨迹低喃。

    良久，他才将这一张轻轻放下，拾起下一张。

    【我亲爱的梅丽莎终于得到了她的幸福。那么，我的幸福呢？】

    魅影呼吸都滞了滞，眼睛有些发干地把这张纸盖道一旁。

    再下一张。

    【如果我们结婚……那么我们应该养一只狗。】

    魅影凝视字迹半晌，眼底已经填满了微润的笑意。然后在看到下一张的时候，终于没有忍住低笑出声——

    【嗯，不，我还是更喜欢养猫。】

    他摩挲纸笺良久，才笑着摇头，又翻出下一张。

    【他要的是怎样的爱情？我要的是怎样的爱情？我们会结婚，然后共度一生吗？还是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当爱情光环渐淡，他的秘密耗尽，而我的好奇也已经疲惫。当爱情的魔力不再，剩下的只是我们，直面彼此……】

    这张纸条已经写不下了。

    魅影喉咙有些发紧地顿了片刻，才伸手拾起下一张。

    【……我们最终会形同陌路吗？我们会成为怨偶吗？我们的终点，会是怎么样？】

    他的心脏都凝固了。

    盒子里只剩最后一张，折成四折的方纸。

    他手有些发抖地，拿起那张纸，开。

    字迹写满了整整一张纸……

    第一句是：

    【和他结婚，我可能会有的糟糕下场——

    【他会控制我，把我变成他的爱情玩偶。或许，更糟，唔……玩偶之一？】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爱。”魅影心如刀绞。

    他闭闭眼，沉了良久，才敢继续往下看。

    整整一页纸，她细数了他们所有可能的糟糕下场。

    他会抛弃她、她会厌倦他、他们会相互欺骗……魅影呼吸中都带上了沉痛，强迫自己一直看下去。

    但到下半页的时候，她古灵精怪的想法已经开始冒出来，让他开始哭笑不得。到最后——

    【……他会发胖，我也会因为婚姻生活不如意而自暴自弃。我们会成为两个肥胖发黄的中年人，两相看厌。】

    她的笔迹停在这里。

    魅影苦笑，扶额掩面，低声叹息：“我的温妮……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主人，我们找到温妮姐的去向了。”

    仆人恭敬地送上消息。

    她买了前往大洋彼岸的船票，将在今晚离开。

    ……需要躲我这么远吗？我的爱。

    “要把姐拦下来吗？”仆人在等他的回答。

    他手边，正放着的一张纸，上面的字迹，直直地质问着他：

    【他要的是怎样的爱情？我要的是怎样的爱情？】

    ……他去拦下她，又如何？把她绑回来吗？

    如果他不能给她满意的答案，只会把她吓得更远。

    魅影挥退了仆人，直盯着温妮的去向。

    她不仅仅买了离开的船票，还预定了返回的行程。

    她会在开春的时候归来。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让她走……”

    魅影自嘲地嗤笑一声，“我不是那样的人，温妮。”

    他看向满地的信笺，悲痛和不甘，都化为满腔柔情，“但是，你改变了我。”

    我无法承受你的离开。

    但我更无法承受的，是你的眼睛里，可能会出现的厌恶和恐惧。

    在你揭开我的面具的时候都没有的……

    魅影俯身，一张张地缓缓收起信笺，在每一张信笺上，在她每一个或深情，或俏皮的念头上，印上亲吻：

    “你已经改变了我。”

    而当他折起手上最后一张，那张写满了她嫁给他后会有的悲惨下场的信笺时，他终于……

    看到了在那张纸背后，边角上，唯一的一句：

    【我依然愿意嫁给他的原因：我爱他。】

    魅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一句。

    她用一个原因，击败了所有悲惨的可能。

    只有，只能，只需要一个。

    良久……

    他才强压下自己心底涌动的情潮，将这张纸心折好，放在顶层，关上盒子，最后亲吻上这一盒子他toukui到的秘密。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让她走。如果她回来，她就永远属于你；如果她不回来，那她就从不属于你。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温妮……”他闭目低语。

    温妮想要离开，一个人去想清楚她的答案。春天，她会带着她决定好的答案，返回巴黎。

    而那时，他也会给她，一个他能给出的答案。

    沿着阴冷的台阶，魅影返回自己阁楼的工作室。

    桌角上，放着那双她第一次到地下时穿着的高跟鞋，现在已经被他寻回修好，点缀上宝石，装饰成了……

    一双婚鞋。

    和摊在书桌中央，那本未完的剧本。

    魅影坐下，提起笔。

    这份考验他能否动她的“真爱”。

    这就是他的答卷。

    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动她的机会。

    当她带着她的清醒和理智归来，而他会带着他的答案。

    只是他们，直面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