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事

A+A-

    四月初四,黄道吉日。

    皇城近日迎来了一大一两件喜事。

    “阿姊——”

    宫墙之下一点人影,少年立在树荫处,仰着一张白净的脸,盯着刚爬到墙头的少女。

    素软缎,粉对襟,乌眸宝髻,娉娉婷婷。

    干得却净是些鸡飞狗跳的事儿。

    少年一脸哀怨地望着她。

    “阿姊,母妃你再爬墙,就断我的腿。”

    他这位皇姊,是皇宫里让人又爱又恨的主儿。

    爱她聪慧伶俐,爱她娇柔可人。

    恨她无法无天、惹是生非。

    “放心啦,母妃她不会知道的,”

    明微微两手一撑,回望,“明日柳家二公子归京,宫里头都在张罗他回来的事儿,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

    这京城里的两件喜事,其一便是那位柳家的天之骄子从江南返京。

    其二呢,就是她,明微微,大堰国折怜公主的十六岁生辰。

    为了这两件喜事,整个皇宫都忙碌起来。

    明明是春夏之交,宫门前却挂上了大红灯笼。按照大堰国的习俗,十六岁即为女子的成人礼,过了十六岁这一天,她便要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位大姑娘。

    一位待嫁的姑娘。

    一位等待着政治联姻的姑娘。

    明微微不想嫁人。

    她还没有玩够。

    “此时旭日方升,我定会赶在日落之前回宫,去母后那边请安。若是父皇来问,就我在书馆读书,读——”

    少女咬牙切齿,“读柳老太傅布置的书。”

    “欸——”

    不等对方挽留,明微微一溜烟儿闪到了墙的另一边。

    宫墙之外,柳绿花红,正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好风景。

    她早就让阿采备好了车马,一个阔步,一个欢快的调儿,“去烟水巷。”

    素手抬了车帘,珊瑚串子衬得她手腕愈发雪白。明微微没有听到马车夫的叹息声,乌黑的眸子期待地望向车外。

    烟水巷,顾名思义,烟花柳巷之地。

    阿采,这是凡人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明微微自然也是凡人。

    轻车熟路地拐到一处阁楼旁,守在门口的妈妈认得她,笑吟吟地摇着扇子上前,“姑娘今儿要听个什么曲儿,可还要阿齐陪着?”

    她点过的乐人们,就属阿齐最听话,也是最能猜得她心思的。

    但她今日却有些倦了。

    既然要成人了,那就干一票大的!

    明微微往桌上丢了一袋银子,“把你们馆里,最好看的几个乐人叫过来。”

    不一阵儿,屋里头就站满了七名男乐人。

    她又往桌上丢了一袋银子,“馆里最好的酒,也给我端上来。”

    美曲,美酒,美人。

    几杯下肚,让她有些飘飘然。

    明微微不会喝酒,却也觉得这酒让人喝得十分上劲,青衫子告诉她,此酒名叫夺魂酿,七杯下肚之时最为夺人魂魄。

    她不信。

    她从来没见过什么夺人魂魄的玩意儿。

    乐人们起着哄,一心要将她灌醉。不乏有急不可耐宽衣解带的,直往明微微身上粘去。

    脂粉味儿。

    比母妃身上还浓烈的,廉价的脂粉味。

    明微微稍稍蹙眉。

    阿齐的衫子半挂在臂处,露出胸前大片的雪白,他在人群之首,又斟了一杯酒,风情万种地递给她。

    “官人。”他抛来一个媚眼。

    明微微接过,扶着他的肩膀嗔骂,“就你不怕喝死我。”

    阿齐立马就笑。

    喝不倒她,哪来的银子呢?

    他们不知道明微微的身份,却也能看出她非富即贵——虽然是隔好久才来烟水巷一次,次次皆一掷千金,直接把阿齐捧上了头牌。

    阿齐在众位乐人中,姿色不算是上上乘,却是最听话的。自明微微来后,他便不再接其他客人,守身如玉,只等着自家官人。

    此时,阿齐正在美人榻上给她捶着腿,一人斟酒,一人抚琴,两人起舞。七人里剩下两位便自作主张地给明微微谈起城中的趣事。

    “三日后,便是那折怜公主的生辰,皇上为此特意大赦天下呢。”

    “且那折怜公主,生得如花似玉,貌美无比。自幼备受敬仰与宠爱,天生娇纵,是一位在蜜糖罐儿里长大的公主。其生母更是宠冠六宫、皇恩不衰的楚贵妃……”

    阿齐凑过来,在少女耳边呵气,“官人爱听?”

    明微微弯了弯眸,“爱听。”

    她最爱听别人夸她。

    阿齐突然变得十分羞涩,扭捏了阵,两手绞着纱衣。

    “那阿齐一会儿单独讲给官人听。”

    “噔”地一声,空水杯作惊堂木,明微微抬头,却闻话锋陡然一转——

    “这还有一件事,那柳太傅家的二公子明日也要归京了。这柳二公子呐,也是人中龙凤,昂藏七尺。年纪轻轻离了京,一人在外历练这么多年,修得个文武双全,去年放榜,更是高中了状元。”

    此番回京,不知多少女子会将其幻想成梦中情郎。

    明微微听着,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眼前是红绿交织的水袖,耳畔是靡靡琴音。

    阿齐一下又一下揉着她的腿,那力度拿捏得正好,她眯了眯眼,看着阿齐的脸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她真的醉了。

    脑袋晕乎乎的,她拽着阿齐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官人要去哪儿?”

    “外面透透气。”

    她晕。

    酒气让她晕,脂粉气也闷得她头晕。

    见她起身,周围人立马穿好衣服跟了出去。一行人就这般摇摇晃晃地穿过楼阁水榭,来到路口。

    明微微看到一辆从巷外驶来的马车。

    她停下脚步,那马车也缓缓停下,不过片刻,车上走下来一名男子。

    青色氅衣里面一身雪色的衫,衣袖处绣了两只白鹤。他立在马车前,微侧着头与人交谈。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廊檐滴了些水,砸在他的脚边。

    红莲水榭,清风麝衣,烟树香影。

    好像所有春天,都停落在他的周遭。

    明微微呼吸微滞,“这是何人?”

    似乎听见了她的话,对方漫不经心地朝她瞟来。

    恰有清风拂过,带起他鬓前的碎发。那一袭春色落在他乌黑的眸中。他显然看见了陈娓,却是目清如水,神色未动。

    当真是一位清冷美人。

    明微微面色微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第一眼,看见春风吹鼓他宽大的衣摆,他腰间系着的玉佩流苏穗子轻轻晃动。琅琅声愈演愈烈,直将她的的心跳声盖住。

    第二眼……

    明微微瞪大了双眼。

    她居然看见,那、那氅衣袖摆上的白鹤化了活物,御风游动起来!

    “丽娘这个月要从江南调一位头牌乐人,兴许就是他。”

    如此一声,明微微猛然回过神。

    居然是乐人。

    惊艳之余,她的眼底有淡淡的憾意。

    所谓乐人,便是以色谋财。

    少女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趁着酒劲,手一挥,“把他给我带过来。”

    阿齐心存疑虑,“可是不知道他是哪间楼的乐人。”

    那雪鹤仍在游动,环绕在青氅男子周遭。

    魏晋风骨,仙人之姿。

    明微微心有悸动,却也咂舌,“到底,还不都是烟水巷的乐人。若是他不从,那就把他晕了,绑到我屋子里来。”

    “这......官人,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全京城,就属她家最有钱。

    纵是位列仙班,也得为那几两银子折了风骨。

    明微微摇了摇头,脑袋仍是晕晕乎乎的,冷风吹得她受不住,便让人扶着自己往回走。

    全然没听到身后那句,

    “官人,可是他身上还带着刀......”

    --

    明微微倚在美人榻上,懒懒地托着腮,量着男子衣袖上的白鹤。

    四下无人,琴声已歇。殿内只余香云缭绕。浓郁的脂粉味还未散,与薄雾一同缭绕着,往芙蓉帐边漫来。

    香气缠绕上床帐,吹得她愈发飘飘然。

    明微微仰起脸。

    美人双手被绑着,粗粗的麻绳,于他手腕处缠了好几圈,留下了几道红红的勒印。

    她看着有些心疼,笑眯眯地问道:“那几个后生都是些没脑子的,竟拿这么粗的绳子绑着公子,怎么样,你的手疼不疼呀?”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男子微微蹙眉,没吭声。

    一双眼低垂着,似乎不愿意看她。

    哟,还真是心高气傲。

    不过她也压根儿没想给他把绳子解开。

    话本子里,这是一种情.趣。

    明微微觉得十分有趣。

    众人待她,向来都是毕恭毕敬,哪怕是虚与委蛇,表面上也是要装装样子的。

    唯独他。

    “你叫什么名儿?哪间楼里的人?”

    对方不理她。

    “那...你为何要出来当乐人啊。可是家里有难,有什么需要接济的?”

    还是不理她。

    明微微一下子来了劲儿。

    生平第一次,有人不搭理她,有意思。

    她凑近了些,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他。

    男子不为所动,只是睫羽轻轻颤动着,遮挡住眸底清平如水的神色。

    明微微突然想起一句诗。

    雾里看花,花非花。

    她突然伸出手。

    对方微讶,终于抬起头,却见她的袖子掠过他的头顶,抚平了他鬓角的发丝。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了。

    伸出手,岂有收回的道理?明微微硬着头皮,手一路滑下,放在他坚实的喉结上。

    男人一双乌黑的眸定定地看着她。

    雾气,娇花,冰魂玉魄。

    “莫、莫紧张。”她的手反而轻轻颤抖,“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接济的,或是受人所迫流落于此,也可以同我。你跟了我,不必再接其他官人。我...会待你好的,就像待阿齐那样好。”

    他无言,半晌,喉结滑动了一下。

    像是被烫到一般,明微微猛地收回手来。见状,对方抿唇,轻嗤一声。

    似乎在嘲笑她。

    “不许笑!”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人,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涨,她的脸红透了。

    不等她支吾出声,对方突然开口,声音清冷:

    “堂堂公主,竟流连于秦楼楚馆之地,就不怕传出去么?”

    明微微一愣。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公主?

    “不过是烟花柳巷之人。”装什么假清高,“你既然知道我是公主,便也清楚,我公主府自然比烟水巷这种地方好上许多。你跟了我,做个面首,不但不用再伺候其他人,赏银更是少不了你的。”

    “若是你不从......”

    她可是京城里最大的恶势力。

    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方欲开口,房门突然被人重重推开,一群人闯了进来。

    明微微吓了一大跳。

    还未反应,一群人突然在床榻前跪下,那阵势,分明是朝着那男子。

    其中一人忽然惊呼出声:

    “柳、柳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