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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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锅羊蝎子正咕嘟冒泡。

    池衍也在叫城市之光的唱片店里干活儿,不常出面,负责帮老板订货,加上轮换推荐货架上的唱片。换句话讲,向其非平时听哪些音乐,几乎都先由池衍先筛过,如果暧昧些,感觉有点像是养成。但如果在收到秦之默的卡号之前得知这件事,他也许能高兴得没边儿,借着这个再轰炸池衍三百条,可现在,他的脑子如同这锅羊肉,咕嘟咕嘟滚着,除非直接熄火,不然永远也停不下来。

    向其非挨着窗户坐,斜对面是池衍。吃到半截,陈澄跟大家混得熟了,正对整桌讲向其非曾经的智障往事,结果报应很快就来了,她期末作业临时出问题,被导师急电召回。向其非在锅里扒骨头,埋头啃得认真,心里感恩前女友终于撤退,再不走怕是要给他掀个底儿掉,穿什么码的内裤都要出去。却看斜对面那人不动筷子,盘子里干干净净,没沾过肉汤,仿佛抽烟喝酒能管饱。向其非吸完一根骨髓,莫名和池衍对上一秒,对方没挪开,反倒向其非扔了骨头,脑袋瞥向窗户,伸出一根手指沾着水汽在玻璃上画圈儿。

    阿闹把最后的肉捞进池衍盘子,又在铜锅里丢两块儿饼,同向其非描述肉汁儿里滚过的饼子何其人间美味,末了招呼服务员加水涮菜。向其非应着,画圈儿的手也没停下,池衍喊他回头,递来两盘冻豆腐和海带结,这边放不下了,要挪几盘放在里面。

    他接过来,盘底磕上桌面,黎久才慌忙赶到,规规矩矩的蘑菇头让外面的风给吹散,露出饱满的脑门,一言不发地摘着围巾,乍一看形象跟乐队毫不沾边,要不是还记得CD壳上成员介绍,向其非也无法确认这就是滂沱曾经的鼓手。黎久绕了半圈要坐里面,阿闹挤着池衍给他腾位置,于是池衍又离向其非远了一点。

    面前的肉仍然没动。池衍不饿,连着盘子一块儿给了黎久,老板用火机别开两瓶大绿棒子,不住感慨道:“都多久没凑在一起吃饭了?上一回阿默还在呢。”

    这么来,自己此刻是在顶秦之默的座儿。向其非的注意力条件反射似得钉回池衍那儿,却听见阿闹尴尬地笑,“二哥,也就您还敢在他面前提这个。”

    二哥摆手:“总不提,这事儿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池衍耷着眼皮,看似漫不经心。向其非和他又隔着雾,总是隔着雾,烟,干冰,锅里滚出的水汽,始终不能一眼就明明白白地把这个人看清楚。“向呢,”池衍开口试图把话题引向别处,“今天怎么不话?都不像你了。“

    阿闹放下筷子,对池衍生硬的转折表示无话可,让羊肉卷在锅里滚动,碎成好几块,没人捞,桌上各自沉默着。

    “过不去,也别拉别人来垫背。”黎久。

    “我过去了,”池衍他闭了闭眼,无名指拄在太阳穴上,而后又自暴自弃,“能不聊这个了么?”

    “真过去了吗?”向其非没看任何人,低头在自己的碗里戳一块碎鸭血,没什么底气地:“那我还你钱,你让我把钱进他的卡里是为什么?明明已经没人在用了……”

    “什么卡?”阿闹插话。

    “有人用。”池衍没理,对向其非:“会有人用的。”

    “谁会用呢?”向其非抬头,好像憋到现在,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他不会再用了。”

    隔着一个对角线的距离,他看见池衍把眉心挤出印儿来,对方叹了口气,再睁开眼睛满是藏不住的疲惫,手里的烟快要燃到头,火星几乎蹭着指尖,池衍没管,由着那一节东西烧,他抬眼冲着向其非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向其非词穷,他知道池衍的电话号码,可能是整张饭桌唯一知道的。但他没敢让这句话从嘴里蹦出来。

    “行了。“二哥拍拍向其非肩膀,把两瓶啤酒给五个人分了,“是我不该提,二哥道个歉,好好吃饭,聊聊别的,久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成,”黎久,“忙了点。”

    阿闹调笑:“可不是,算上蓝点要串四个乐队,全北京怕不是就他一人会抡鼓棒!”

    气氛又轻松起来,一切回到聊起秦之默之前,那段插曲如同被谁整段摘除,整桌就只有池衍一个人还记得。

    向其非不想看他这样,痛苦,倒是过了,但疲惫是显而易见的,呆不住,浑身上下写着想走,又耗了十分钟,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池衍起身的时候,向其非抬头跟他对不起,池衍回,没事,就是困了,回去睡会儿。

    刚才那些话,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刻薄。向其非头埋得更低了,他从没觉得自己是能跟刻薄这两个字儿沾上边儿的,可这整个晚上,几乎心眼儿到了极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一点秦之默呢?他在自己喜欢的乐队里,又被自己崇拜的人爱过,或者爱着,他是个好乐手,也为滂沱写出过一些好歌,哪怕自己不了解,也不太想去了解他,但也不至于讨厌的。

    可就是做不到,不知道要怎么控制,如果陈澄会把一切美好的词用来形容秦之默,如果所有人都把他的死冠以忧郁天才的自我毁灭,如果对池衍来讲更是如此,那么此刻,他就希望那些形容都是假的,那些升华都是假的,希望秦之默没有那么完美,希望他是个糟糕的人。

    希望他不值得被爱,尤其不值得被池衍如此爱着。

    然而事实上,自己才糟糕得多,跟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较劲,太糟了,他甚至能想到池衍眼里,自己幼稚到好笑的样子,凭着耍无赖要到一点特权,站在局外人的位置口无遮拦,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自己脸皮够厚。

    他摸到那粒石子了。嵌在心里,嵌在喉咙口,嵌在每一件和秦之默有关的事上。

    是嫉妒。

    再回学校,进入考试周,顺水推舟地,向其非连着两个星期没跟池衍联系,单方面的也没有。他忙复习,忙着让自己集中精力,忙着少想一些别的事。仿佛回归正轨,顺利混过期末,变回没什么烦恼的男大学生,从未认识过那些别的世界的人。

    期间钱惠来和家里吵架,他法学院高材生,非要偷摸再修一个文学学位,电话时漏嘴,亲妈立马火冒三丈,指责他总把精力浪费在没用的东西上,让钱惠来下学期开始就找律所实习,没得商量。钱惠来不愿意,连带着抗拒回老家,放假前赖在向其非宿舍里喝大酒。其他室友们该潇洒的潇洒,该回家的回家,独剩两个失意人,坐在地板上骂骂咧咧。

    “让考哪儿就考哪儿,让读什么就读什么,”钱惠来一口下去半瓶雪花闯天涯:“现在又在我身上投入太多回报太少,是他妈人话吗?”

    向其非无奈,声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妈……”

    “吵累了,”钱惠来歪在地板上,脑袋下面垫着向其非的枕头:“还不如第一天认识她,你家还缺儿子吗?”

    “我家缺闺女,”向其非:“我爸想要个女孩儿。”

    “我妈也想要个女孩儿,直接嫁进豪门的算盘,连带着全家能少奋斗三十年。”钱惠来翻了个身,看向其非也歪下来,脸被酒精熏得涨红,两人并排躺着。

    “我以前觉得,我结婚之后,可能会想要个男孩儿。”向其非,“就觉得我不太会跟女孩儿相处吧,有时候不太懂她们想什么,谈恋爱总不是那个劲儿。”

    “现在不想了?”

    向其非侧身支着脑袋,撑不稳,又躺回去,摸了手机出来,点着池衍的号码,备注早就改回来,只有规规矩矩的名字,“现在觉得,有些男孩儿更难相处。”

    “对了,上回就想问你,”钱惠来凑过去瞅了眼他的屏幕:“你这到底是追星还是追人啊?”

    “追,追星吧……?”

    “你见过追星的吗,观察过陈澄没有,哪儿有你这样的,你像算直接挤进人家的人生。”钱惠来了个哈欠。

    “……那我也不知道。”向其非直接被问住,又好像间接通了什么,他觉得热,从地上爬起来关空调,开窗户,冷风扑在脸上,也没能如愿带来清醒。

    钱惠来换了个法:“那我这么问你,要给你个机会,你那摇滚乐手,就是求着你跟他谈恋爱,你会答应吗?”

    “池衍才不会求着别人恋爱呢。”

    “假设啊,”钱惠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假设?”

    “那当然会吧,”向其非几乎想也不想,“这么好的事,干嘛不答应?”

    钱惠来耸肩,“我就不会答应,我又不喜欢男的。”

    “我也不喜欢男的啊,但池衍不一样吧,”向其非倚在窗口,仍坚持自己的选择顺理成章:“要是你那些偶像,波拉尼奥或者卡尔维诺之类的,你还能不答应吗?”

    “一般来讲都不会答应吧,”钱惠来一脸答案简直显而易见,摇摇晃晃爬上床准备睡觉,“崇拜是一回事,喜欢是另一回事啊……”

    向其非仰了半截身子在窗户外面,不知道怎么反驳才能为自己找到合理性,索性不再接话,放任钱惠来赶紧睡着。

    钱惠来也的确困了,呼吸逐渐沉重。向其非摁下通话键,急不可耐要跟池衍些什么,他仰脸在天上数星星,听筒里是忙音,一直响,没人接,他就等,到那边响提示,自动挂掉,然后再一个新的过去。池衍可能在睡觉,他想,也许会吵醒他。但他的心逐渐顺了,这些天来,所有的莫名其妙,所有的沮丧,所有的计较都有了解释,事实上答案的确显而易见。

    能和嫉妒对上位,似乎只有喜欢是合理的。

    到第三通的末尾,终于有人接了起来,池衍好像在练琴,还能听到他放下吉他时手指蹭到弦的声音。

    “我以为你放弃了。”池衍久违的声音传过来,贴着耳朵。

    “想都别想。”向其非傻笑,地撒了谎,“忙着考试,我的人生也不全是你。”

    池衍也跟着笑了几声。

    “你生我气了吗?”向其非抱着手机心翼翼地问:“我那天话没过脑子,我管得太多了。”

    “没有,”池衍:“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会这样。”

    “我不一样啊,”又一次借着酒劲儿,向其非清清嗓子,但开口还是了磕巴,“我,我跟大家不一样。”

    “喝酒了?”池衍显然没当真,“去洗个脸,你该睡觉了。”

    “我没喝多,”向其非反倒被激起斗志:“从现在开始,我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做。池衍,你听明白了吗?你得做好准备。”

    我想追你。我要追你。向其非差点就要把这句话出来了。

    池衍道:“我要准备什么?”

    向其非吸吸鼻子:“不知道,那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别闹了,向其非,真的。”池衍显然不傻,这样的对话也不算难猜,他的语气开始由温和转向严肃,“你知道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明知道对方一定会拒绝。但向其非还是觉得舒服多了,那些石子还在,但起码每个都好像有了解释。事情或许就简单了,他又可以坦荡荡地去撞南墙,并且坚信早晚有一天,池衍的墙会为他倒塌。

    “你别看我,我很厉害的,”向其非,“我会超级超级努力,没有我搞不定的事情。”

    楼下有路过的人冲着他的方向吹口哨。对面,池衍已经挂了电话。

    Barrett

    圣诞快乐~最近更新太不稳定了,我会尽快稳定一下的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