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仙女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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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这会儿是几点,门外仍昏沉沉的,店里没挂表,也没谁想起要看一眼手机。池衍甩着饭盒上残余的水珠,指尖让凉水冲得泛红,掀开挂在门上的棉布帘出来,把碗还给向其非,抽了两张纸擦手。 “醒了?”他,显然是对着秦筝:“回家吗?”

    意识到今晚可能让朋友也在等自己,向其非多少过意不去。秦筝看起来个子的,在六年级的男孩子里算不上高,但表情一直很严肃,眉毛睫毛都浓密,眼睛也黑到透亮。他不话,浑身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平静,从向其非手里拿走自己的作业和文具盒,钻进里屋穿羽绒服,又背上书包,出来站在玻璃门口等着。

    是不会话,还是不爱话?向其非疑惑,也不敢问。

    “阿默的弟弟。”池衍解释,更多的也不提。他收起电脑和midi键盘,让向其非把桌子上的钥匙递来,“我去热车,你带筝玩一会儿,等下送你去酒店。”

    池衍交付的任务,正对口向其非的长项,他自信点头,急忙炫耀:“我还带了半包呲花!”

    “火机给你,”池衍随口道,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厚实的白色铁块,递进向其非手心,又揉了一把他的后脖梗,“今天谢谢了。”

    池衍有着每个玩弦乐的人都会拥有的一双手,好看,也够直够长,但没那么纤细,每个骨节都有重量。向其非今天没戴帽子,又软又卷的头发蹭起来手感很好。会下意识做出这种动作,池衍自己也有些意外。他的手还是冰的,接触对方的皮肤,反觉得那块儿肉烫得吓人,可被捏的人缩起脖子,甚至舒服地快要眯上眼。他很少对秦之默这样,或许刚认识的时候有过,但秦之默讨厌这些,突如其来的,无意义的接触,下意识就会把他开。池衍回神,收了手,转身走出店门找车,看向其非低头把碗擦干,装进背包,领着秦筝到外面去,就地坐在台阶上捂脸。

    虽然任谁都很难不喜欢向其非对此的反应,但下次决不能再这样了。池衍拧钥匙的时候想。

    而此刻,正在伪装鸵鸟的人觉得自己脸皮分明够厚,可池衍只捏捏他的脖子,就能轻而易举让他脸红。

    秦筝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开书包撕一张草稿纸,垫在台阶上,挨着向其非坐下。向其非把脑袋从手心里抬起来,强装镇定,翻出呲花分一根在秦筝眼前晃,一开口话还不太利索,“要,要不要玩?”

    一大一两个人面面相觑,秦筝的黑眼睛看得向其非发怵。是觉得仙女棒幼稚?向其非犹豫着撤销提议,甚至有一瞬间,觉得秦筝才像他们俩之间更年长的那个。好在最后对方还是接过那只的细棍,把需要引燃的一段伸到向其非面前,请他帮忙点着火。

    孩果然还是孩啊,哪怕秦筝确实没他列表里那些忘/年/交们活泼好动。向其非托起下吧,护着火苗给他送过去,火苗被刮得左右摇摆但仍顽强挣扎。秦筝心地捏着那枚花火,他过分安静,不跑也不闹,但还是愿意认真观看一场短暂地燃烧,闪烁的橘色亮点倒映在他眼睛里跳跃,又熄灭,手里还握着黑乎乎的棍,不算把残骸扔掉。

    “还要吗?”向其非又抽出一根。秦筝幅度地点头,抿着嘴,从向其非手里接过一支新的。

    第二支也绽放于昏沉的夜里,在无光的街道上,像捧着一颗星星在手心,秦筝又一次安静地看完,把两支燃尽的花火棍握在一起,看着东边池衍的破车终于亮起车灯。

    “那是我哥哥的火机。”他。

    啊,这样啊,也难怪池衍会舍不得扔。向其非瞬间从脑袋冷静到脚底板,口袋里贴着火机的手掏出来,搭在膝盖上。

    池衍开车过来,那车太旧了,保险杠松垮垮挂在那儿,动起来像要散架。之前听是二哥用来拉货的车,大部分时间是池衍在用,不太方便,牌照只能分时段进三环,好在池衍并不是很常来。池衍摇下玻璃问向其非晚上住哪儿,向其非掏出手机就近查宾馆,秦筝却握住他,强硬地拉他坐上后座。

    “你跟我们一起。”秦筝拽着向其非的三根指头,但话是给池衍听的。向其非本想解释自己另找地方就好,可眼看池衍似乎不算反对,于是他本着池衍的家,有机会能去当然要珍惜,便心安理得顺遂秦筝的意。

    虽多少有些介意,自己死乞白赖求不来的地址,秦之默的弟弟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但也可能是今天的池衍本就不太一样,会给他电话,会耗着几个时等他,也会捏着他的脖子谢谢。秦筝也似乎莫名其妙的喜欢自己,比如上车之后,那三根指头始终没松开过,抓得他右手酸麻,好像一放手,向其非就会丢了似的。

    “轻点儿,轻点儿,”向其非动了动指头,呲牙咧嘴,“手麻了。”

    秦筝呆了会儿,松开手,扭过身子扒着车窗檐儿,然后又跟向其非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这回换向其非接不上话。

    池衍在前排敲着方向盘,等红灯的当口儿让秦筝把窗户关上。“天冷,”他,“你又不愿意去医院,感冒了不好办。”

    北京风刮得大,车停着不动也能隐约听见来自远方的嚎叫,猛兽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穿梭。秦筝是从不接池衍话的,但也选择性地听,他吃力地转把手,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了,他就规规矩矩扶着膝盖,好像不知道手还应该往哪儿放。向其非无奈,把三个指头并齐了伸过去,秦筝回看他一眼,抿着嘴,伸出手又抓上了。

    “我要怎么叫你?”秦筝问。

    这么近的距离听,向其非才察觉他声音有点儿怪,卡在童音和少年音之间,不尴不尬,六年级就开始变声,会不会早了点?但不得不承认,秦筝声音很亮,和池衍完全相反。或许是有一副好嗓子,也有可能是祖传的好嗓子。秦之默在滂沱很少唱歌,听是觉得影响弹琴,但有那么一两首,在池衍音域外的歌曲,秦之默也是唱过的,录音室版本的可圈可点,现场没机会听,不好评价。

    “都行,”向其非答,“我名字里就三个字儿,方向的向,其他的其,非,就,不对的那个非。”

    秦筝点头:“非非哥哥。”

    向其非跟着心尖儿一暖,对秦筝最后一点身份上的隔阂也被击溃,被甜心们喊哥哥,这种体验他多了去了,换个冷着脸不话的,还是头一回,他仰在后座捂胸口,差点没把住嘴,想张口对池衍,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本事融掉块儿冰?

    前排,池衍掏了根烟,叼进嘴里,没点。向其非想起火机在自己口袋,要递过去,池衍摇头,“孩儿在车上。”

    所以他今天的不太一样,是因为有秦筝在?向其非好像懂了点儿,可秦筝明明连话都不跟池衍讲。他们仨之间绕了个环儿,向其非追着池衍,池衍顺着秦筝,秦筝却跟刚认识的向其非更亲一些,非要,怎么各个都贱嗖嗖的,他们仨要绑一块儿,没准儿堪比黄油面包和猫。

    这一路上,向其非都试着记住往池衍家的路怎么走,但没记上,好像被池衍直接带到朝阳哪面的外围,黑咕隆咚,路灯都没多少,下车才想起看眼定位,已经过去双桥,跟着池衍往前走,天气也显示成通州的,体感温度在零度上下,这地儿又是个风口,向其非帮秦筝把羽绒服的帽子罩上脑袋,走两步就让迎面的风给兜掉,他蹲下把孩的拉链送到顶,紧了紧帽子两边的抽绳。秦筝被包得像俄罗斯套娃,只有五官勉强露在外面。

    向其非吸吸鼻子,看着秦筝觉得好玩,还没笑够,前面池衍折回来,把他连在外套上的帽子也罩上了。他外套大,帽子也大,扣上能挡住半张脸。向其非不笑了,也没给池衍机会帮他紧抽绳,自己抓着领口,把风挡在外面,但源源不断的心跳全捂进了耳朵。

    那颗烟,池衍叼到家门口也没点,他停在一栋斜顶水泥房前面,挨着零散几个廉租公寓。这地方与其称作家,实际上是二哥用来存货的型仓库,是千禧年初从一朋克乐队手里盘下来的,以前是他们的排练厅,后来乐队签了唱片公司,再后来大火,嫌这儿条件差设备也不好,更重要是太偏,就着急忙慌地转让。

    但这也发生在他06年认识二哥之前,真假难,按照二哥的性格,吹水嫌疑多些,比如整个北京,哪有大火的朋克乐队?

    开了门,把向其非和秦筝让进来。向其非这人,看什么都是新的,对着一箱又一箱的唱片嗷嗷叫。对他来,这种地方首先是酷,其次才是穷。池衍放他自己参观,上二楼去给秦筝铺床。秦筝今天也一句话没跟他过,对方讨厌自己都是轻的,恨他才是真的。秦之默出事儿之后,秦筝就是个烫手山芋,秦家谁也不想接手。起初在各个亲戚家里辗转,总住不了几天又要被赶出来。要不是最后想不出别的办法,他自己也不愿意跟池衍过日子。于是两人心照不宣,秦筝主动要求上寄宿学校,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今年也是拖到除夕中午,最后一位留校的本地老师要回家过年,才电话让池衍把人接走。

    他在二楼摆了张床,还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已经半年没人用过,上次还是秦筝放暑假,他不想去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就勉强回来住了一个多月,开学就逃回去,一刻也不想多呆。而向其非在,秦筝好像能缓和一点,不这么排斥和自己共处一室。

    塑料防尘布上积了层灰,池衍把布扯下来,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四件套铺好,图样是去年初七,秦筝返校之前带他在宜家选的。他把防尘布团起来带下楼,看见向其非和秦筝又在门口点仙女棒,那半包快被两人挥霍干净。天快亮了,风往屋里灌,没人困,也没人嫌冷。秦筝侧身蹲着,手里已经抓了一把烧完的棍子,嘴巴抿得紧紧的。向其非歪着头,帮他一支接一支的点,火光映得他整个人黄澄澄。

    秦筝显然是喜欢向其非的,他高兴的时候总会抿嘴。池衍把嘴里的烟卷拿掉,连着防尘布投进楼梯下面的垃圾桶,然后坐回台阶上,静静看着两个人玩闹,没去扰。

    他想起秦筝床头摆着的唯一一张照片,几乎是同样的视角,那时的秦筝要更一些,同秦之默并排坐着,手心抓着花火,外面是纷飞白雪。

    而北京,已经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