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幸存者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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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其非生日在四月二,逾春分半个月,路旁洋槐正准备开花,天气结结实实转暖。运气好,常能蹭上清明假。他们老向家随口的家规,不论谁生日,包括两只金毛,于全家都是件大事。今年亦如此。

    以往安排,一家三口会在彩虹桥头翠微草堂下馆子。往回数二十年,他爹向荃,曾是颠勺好手,尤做海鲜一绝。95年单乃馨怀向其非,向荃忙前忙后,月均炖两回佛跳墙,搞得向其非在娘胎里对补汤免疫,连带什么乌鸡海参甲鱼,只要进过炖锅的,掰着嘴也不灌。后几年家里生意渐忙,就请了阿姨来做饭,吃习惯,便懒得再下厨。时间长也手生,偶尔开火,咸了淡了,还要遭抱怨,不落好。往后再大的节假、纪念日,除年夜饭统一外食,谁提开灶谁孙子。

    接着生日,若吃饱喝足,就该收红包,爹妈各一份,大家相识二十年,也不费劲琢磨你喜欢啥,想要什么自己买。向其非乐得如此,礼物基金算做每年第二大资金源。去年这笔收入攒到暑假,拽钱惠来去香港玩半个月。向其非白,不耐晒,脸蛋子出红斑,又蛰又痒,睡觉都不安稳。后几天躲酒店里,再不敢出门,靠外卖维生,酒店楼下恰有家博饼博士,披萨吃到吐。返冀机票也随即改签深夜。今年看通知,休二号三号四号,假蹭是蹭上了,但心不在那儿,就还犹豫到底回不回秦皇岛。

    早仨礼拜前,他就旁敲侧击暗示池衍,多次假装无意把身份证忘在鞋柜上,或者问,你什么时候生日?筝什么时候生日?唉,钱惠来今年礼物不知道送什么哎,不然你帮我挑挑?

    但翻来覆去,最后连黎久生日都问出来了,池衍似乎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向其非正准备直我那天想你陪我过,谁料亲妈一个电话过来:“票买好没?几点到家?”

    向其非扯谎:“学校有事,不放假啊。”

    “多大事儿,老李家闺女今年高考还放呢,你们凭啥不放?”

    再找借口,“我这儿朋友没准有局......”

    立刻被看穿,单乃馨又叨叨起来,“你那啥朋友,到底有戏没?有戏就带回来见见,我还能帮你道道。你这整天年不过生日也不过啦?一年就这么几回,这么不乐意跟你爹你妈吃顿饭啊?”

    向其非心想,您能帮我道啥,还不给我整黄了。嘴上服软:“没有不乐意,我现在买票行不行?”

    定过车票,周中和池衍通电话,对方,派出所通知可以回去清理现场,我捡了些衣服设备唱片回来,六把琴烧坏三把。哦对,你之前买的微波炉,没怎么烧到,电线化了,我看换一根还能用,就也搬回来了。

    聊起微波炉,向其非有点高兴,之前一起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凑合吃711买来的凉盒饭,曾提一嘴,缺微波炉,可惜,上回买那个还没用过几回。现在,暗夸自己眼光独到,买东西质量好,下火海过一遭都没事儿,正经要的忘干净。到周六上完最后一节课,回宿舍装行李,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还没跟池衍报告这周不回去。

    忙补电话,接起来是池衍先开口:“到家了?”

    “没,不是,唉,”登时语无伦次,“我爸妈要给我过生日,让我放假回老家。”

    池衍顿一会儿,听见那边背景音嘈杂,似有大爷大妈正就条鲈鱼讨价还价,“好,我知道了,”他,“那你路上心。”

    “我吃完饭就回,”向其非道,“你在外面啊?”

    “买点儿东西,”池衍起话,嘈杂的背景音就一点,“不用着急,多陪陪你爸妈。”

    “噢......”向其非乖乖应下,收线前提醒,“那你记得一会儿去接筝的时候给他带一串糖草莓。”

    池衍:“记住了。”

    “过十二点别忘跟我生日快乐。”

    池衍笑:“忘不了。”

    要问,心里其实六分想要留京,剩四分愿回秦皇岛,毕竟年年如此,生日也过不出什么花儿来。但回程还是惯例带了白记的豌豆糕和驴滚,单乃馨爱吃这种粘糯糯的玩意儿。新鲜糕点不经放,当晚切分装盘,一家子搂着狗,边吃点心,边心不在焉看林志炫在电视机里唱,《你在最近的天边》。

    歌词写啥,“谁安排你出现”,向其非找来遥控器降音量,心我还想问呢,但管他谁安排的,都先谢谢。

    节目无聊,向荃转去法制频道。不一会儿唠起闲嗑来,通常家里掌权的先起头,单乃馨抓一把瓜子儿:“钱没和你一道回来啊?”

    向其非驴滚吃腻,牙签扔垃圾桶里去撸金毛脑袋,“他买票比我早,有座,班次时间也比我好。”

    “听没?他爸妈闹离婚呢,”单乃馨摇头晃脑:“过二十来年了,还能折腾?”

    向其非见怪不怪:“他们家隔三差五吵架?过几天就好了。”

    那边,向荃呷口客户送的龙井,呸出根茶叶梗子,悠哉,“别人家的事,你们操心个啥?”

    “不聊这个还能聊别的?”单乃馨又演,喉咙根儿里假作堵着一捏捏委屈,“你儿子长大了,不跟我谈心喽,时候喜欢谁不先给我看看照片儿?现在不知道瞧上哪家丑姑娘,见也不让见见,你还有什么可聊的?”

    向其非把狗放下,径直回屋,关门扣锁,一气呵成,将单乃馨那句“瞧你儿子还害羞了哎”给锁在门外头。

    转身和池衍发短信,你是哪家丑姑娘?

    对方电话来,没开口,先是变声期的青涩男声,冲着话筒:“非非哥哥生日快乐。”接着是池衍声催促秦筝,“满意了?去睡觉。”拖鞋拍在地板砖上啪嗒啪嗒,猜是孩回去自己房间。而后池衍对向其非:“......生日快乐。”

    看表,正正零点,比热恋时的女友要准时,比任意一年的钱惠来也要准时。

    躺在床上,向其非登软件看车票,明天吃完中饭顶多两点,一个时,够从珠江道赶去车站,那票就定三点的。截图先发给池衍,回头再从网上买套护肤品给老妈,免得她又自己有预备对象就忘了娘。

    翠微草堂氛围偏水乡,桌椅挂饰连带服务人员均温温润润,主江浙菜,也因地理优势辅做海产。摆盘精致,价钱也精致。论偏好,单乃馨不真吃得惯,但重在仪式感。生日宴的菜品年年不怎么变,烧河豚、油焖笋,惯例摆在向其非眼前,向荃只馋个南非鲍,也不真朝鲍鱼下筷子,爱擓汤汁做浇头,拌米饭,觉得香。屡屡被单乃馨嫌弃,又不是还穷,经不住吃好的。向荃还乐呵,追你那几年,你上我家去,我爹怕家里孩子偷粮,馒头框系绳吊在头顶,你也不嫌,现在能吃鲍汁还嫌上了?

    吃个半饱,饭桌上,关于钱家老一辈正值中年危机的话题,又被揪出来聊。向其非才想起,醒来扒一串祝福信息,连一块儿在体育课上过球的黑皮哥都敷衍发来表情包,愣是没钱惠来一点消息。

    于是微信上问:“你干啥呢?陪女朋友?”

    那边单乃馨舀一碗老鸡汤,瓷勺在碗里搅,“早上听你付阿姨哭呦。”

    向其非接:“哭啥?”

    “老钱在外面还养着个的,给人在咱们区租了房。昨晚上终于在车库拦着,拉那女的一架,耳朵下面被抓出几条印子,头顶秃一块儿,全让监控录上,保安来才拦住,”一勺鸡汤终于进嘴,叹口气,“都要五十的人了,叫什么事儿啊天天的。”

    单乃馨和付婕,皆是男权社会下典型的强势女性,常常能同仇敌忾。区别在单乃馨强势体现在事业,向荃又是个没脾气的,两人自由恋爱,一路搀扶而来,叫共患难。付婕强势在性格,娘家暴发户,财大气粗,钱东升算倒插门,儿子随父姓,纯是图个吉利。全家事务不论巨细都要她一手抓,每回听钱惠来抱怨,这付阿姨的形象在心里就强硬一层,趋近金刚不坏,到头来,也哭也闹,也会在众目睽睽下跟人撕破脸。

    手里鸡汤搅凉,单乃馨端起碗喝净,又嘱托向其非:“这几天先别回去了吧,付阿姨担心钱状态不好,让你多陪陪。”

    同时,钱惠来微信恰好接上,“正在海边思考人生。对象掰了。”附带地址,沿海一家咖啡厅。

    向其非车赶去,路上耗时控制在半钟头内,钱惠来只点了一杯饮料,正霸占邻窗角落看书。站他身后几分钟,书页一张没翻,视线落在木头桌角缺失的漆上。

    落座,看状态还成,便问他,“真离啊?”

    钱惠来把书一扣,坦然,“真离,材料递上去了已经。”

    书本封面印《佛陀传》,向其非心里咯噔,听钱惠来又道,“就绝不绝?我爹妈离婚,我还得一步步教她怎么告我爹,教她怎么收集证据,怕她吃亏,但她什么时候吃过亏?真操/蛋啊。”

    向其非摊手,“......书起码没白念。”

    “可不是,我刚听这事儿,都怀疑她是不是早算好这么一天?”钱惠来起身去吧台端两碟蛋糕回来,分向其非一份,“后来就......你看她那监控视频了吗,我还专门跟她过别尝试武力解决,操,我妈人真狠啊,不要命一样,她才一米六不到,又瘦,那女的比她年轻,比她壮,真拼命也不过啊,最后咬胳膊,让人拽下来两搓儿头发,还觉得自己赢了,回家坐在厨房哭,晚上到点还能端出三个菜来,操,妈妈真伟大。”

    坚持贫嘴,证明卡在疯/逼和理智之间,尚不至于过线。稍放下心,问,“我以为你会帮你爸,平时你和他亲一些。”

    “别,我也以为,”钱惠来摘下奶油顶上的酒渍樱桃,扔嘴里咀嚼,“我一直想像我爸,读诗书,品字画,当一文绉绉大穷逼,张口谈风月,去你妈的世俗。也想过从此摆脱我妈,那我不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后来又想,她脾气是犟了点儿,犯错的又不是她,不该被这么对待吧?”

    樱桃核吐出来,落桌上两颗硬邦邦的豆,“反正,别结婚,向其非,”钱惠来猛然间像个过来人,“我看他们二十年,我懂,净折磨人。”

    只听着,没再讲话,钱惠来想什么什么,东榔头西棒槌,有些是真如此想,有些只是一时冲动。一杯饮料两块儿蛋糕,坐到天黑。向其非心里困惑,活二十一个年头,当然明白家家有本经,但不论怎么,凑合能过的总居多吧?以往和同学聊天,近些年爱提所谓原生家庭,始终没认同过,不认为父母真影响能如此之大,坚持人格最终还是要靠自我塑造。

    据理力争,被嫌弃也被嘲笑,到头来驳他只需一句,你这个算幸存者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