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今世番外3
建兴十二年六月,在朝廷各部的准备下,兵马及粮草等已整顿备齐。只待一声令下,就可发兵西北。
外间天色尚暗,殿内烛火摇曳,虚晃着重叠的两道影。
林良善从朦胧睡意中起了来,尚披散着云鬓乌发。她认真地为身前之人穿戴着盔甲,温热的指拂过那些冷硬甲面,泛着凉意。
两人俱是无话,闵危的视线始终落在她面上,从眉眼划过鼻唇,一遍遍地回来。似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刻在心底。
在将护腕仔细扣好后,林良善仰面看向他。与平日想比,重甲在身,原就冷厉的面容添上颤人凶意,浑身抑制不住威肃之气。
她道:“闵危,我想拜托你一事。”
“你,我会办到。”他毫不犹豫地应道。
“我想拜托你去看看我的父亲。”林良善话中哽咽,接着道:“他的尸首被埋大漠,未能找寻运回梁京,与我母亲同葬的不过是他身前衣物。”
她眸中的泪从面颊上滑落。闵危抬手,粗粝的指腹划过,将那些泪擦去。
他忙安慰道:“善善,我应你,会去看望岳父,你别哭。”
“你与他,我过得尚算不错。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未遇到什么苦难。他还有了一个外孙,很是聪明伶俐……。”
这些话,似乎是她在心里斟酌了许久,又告知他的。
闵危将这些字词全都记住,不敢落下一个。却是听到最后,也没听到关于他的存在。
他努力牵扯唇角,道:“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她又走到窗边的檀木桌旁,将那上面的香囊拿过,走来将它递予他,含着水意的眸微弯:“你之前要的,我已经绣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前世那个好看许多?”
闵危接过,不过是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差别,确实比前世的那个要好上许多。
他又莫名难受,低低应了一声“嗯。”
林良善忽而推了他一把,伸手去抢,闵危自是巍然不动。
“瞧你这样,莫不是嫌弃?不要便还给我。”
“不是,我要。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要。”他慌地摇头,把那只香囊塞进了怀中,不允她抢。
不知为何,林良善总觉得近两年来,闵危在她面前时不时会这般幼稚,比闵瑜更甚。
天色渐亮,他微躬身低头,她踮起脚尖,为他戴上狻猊兜鍪。
最终,闵危双手托住她的面颊,在她的眉心轻吻了下,道:“我会尽快回来。”
“嗯。”她柔和地笑道。
凤仪宫外殿,一个人在不停地走动,待见着自内殿出来的两人,不由呆呆地看着自己器宇轩昂的父皇。
太子闵瑜自幼听得最多的便是自己的父皇是如何的足智多谋、矫健勇猛,让一众将士甘愿跟随,才下这偌大的江山,改换了朝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身着盔甲铠衣的父皇。
闵危见着闵瑜,也知他为何此时不读书习武,会出现此地。他没有责备,而是摸了摸闵瑜的脑袋,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懂事些,莫要惹你娘亲生气。若我回来得知你做了错事,定把你地屁股开花,明白了吗?”
没有用那些生疏尊卑的称呼。
闵瑜忙不迭道:“父皇尽管放心,我会听话,不会惹母后生气。”
五岁那年,他从一棵老槐树上揪了条毛毛虫,花花绿绿的,有些许好看,便带回凤仪宫,却把母后吓得大叫。父皇得知后,是痛了他一顿,眼泪汪汪地嗷嗷叫也不管用,以后也不敢再犯错。
“我会替父皇照顾好母后。”人郑重其事道。
闵危这才露出笑意,看着也笑的林良善,道:“好。”
京郊外三军待发,魏帝也不再多留,最后望了一眼妻儿,头也不回地走了。殿外尚有一干随侍等待。自魏帝率军前往西北,朝中就由端王坐镇,另有丞相、太尉等大臣帮辅政事,运转正常无差。若遇不决事,自会快马加鞭传信告知魏帝。
与前世一般无二。
太子闵瑜因父皇不在,却未感松懈,只觉肩上担着重任,是比先前更刻苦了。但仍每日去凤仪宫中向母后请安,与她话,陪她用膳。
“母后担心父皇吗?”
林良善笑道:“你父皇战无不胜,不会有事,我担心他作甚。”
闵瑜鼓着腮帮子,垂着眸,声道:“可我有点担心父皇。”总觉得会出事,那时父皇离开时的神色,与往常很不同。
“不会有事的,他定然能平安回来。”就和他离去前的承诺一样。
林良善只当是孩子的忧虑,并未放在心上。
千里之外,西北之地,入眼的是望不到尽头的大漠。此处坐落有十六座城池,但在二十多年已被黑乞国夺走。地情变化莫测,又有凶残的沙匪及暴民肆虐,抢夺经由此处到西域的商人货物。
不知深浅的沙漠之下,埋葬了多少人。大风刮过,那些森森白骨显露出来。
之所以一定要收复西北,不仅在于这块广阔无垠的地盘本该归属国境内,更因其是通往西域商贸的重地。
闵危前世便想通这块地界,与西域各国开展贸易商事,却不想会因该处的沙匪丧命。
思及那时,该是三生蛊作用尽头,从前太费精力,像是把后面的寿命填补到前头去。
前世不能如意,这世定能成全。
因对该地有作战经验,不复那时的少知。仅仅一年半,驻扎在西北的三十万军队便在魏帝的指挥下,折损三万人,成功将十六城夺回。黑乞国被灭。
至于部分城池内的沙匪,更是被剿灭干净,不留残余。
骠骑大将军常同承于开战前,就从岭南被调至西北,作冲锋一职。
城墙之上,他看了看闵危右手紧缠的纱布,问道:“不知陛下的伤如何了?大夫怎么的?”
虽现今两人尊卑有别,但曾经也有过命交情。他更是知道闵危的大多数事。
闵危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隐瞒:“手腕经脉尽断。”
常同承想起那时的交战场景,沙匪首领趁机大刀砍将过来,闵危为躲避开,只得持枪隔开。可一个缺漏,是被刀砍到手上。
“这岂非是右手废了?”
“此次只伤及经脉也算幸事,废了右手,我还有左手。”闵危笑了笑。
他已向林良善许诺,定会活着回去。不过是断了右手经脉,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同承着实佩服他这乐观模样。好似自他篡位称帝,又迎娶那林姐为后,有了个儿子后,是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常同承,西北我不大放心交予他人,此后这里由你来镇守。至于岭南,我再调他人去。”
“这地一年到头都是风沙,我可不愿意在此处,比岭南还差劲。”
闵危转身,面上笑意犹在,语调却肃然:“朕是在同你商量吗?”
常同承除去哑然,焉敢拒绝?
在拔营返京的前一晚,闵危再次到了西崖关。
银月悬挂,几点零星。月光撒落在土黄的沙丘上,石缝间长出几棵草,却因缺水干枯。
此情此景,分明与上次相同。但这回,闵危不再只满心悔恨。
他站在关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片沙地。
随后,令随侍秦易震惊不已的是,下一刻,九五之尊的魏帝屈膝跪了下去,并朝前叩拜了三下。
“将酒拿来。”
冷风卷着一道沉声,秦易回过神,赶忙把手里的酒递过去。
他再见魏帝把那些酒水倾洒在面前的沙地中,这才猛地想起有一个人埋身在西崖关:威远将军林安,即皇后娘娘的父亲。
不知过去多久,魏帝才起身,拍了拍袍身的沙,嘱咐:“叫人在此处立碑。”
秦易明白他的意思,应道:“是。”
建兴十四年初春,魏帝率军凯旋回京,城门大开,百姓欢呼。
这近一年半中,闵危时常来信,不过是问近来可好,宫中可发生什么事,闵瑜是否听话。末尾,又是那些缠绵的思念之言。
林良善起初并不愿回,但闵瑜无意瞧见了那些信,又见信中写了自己。
“母后,你快与父皇我懂事得很,没有惹太傅生气,也没有惹您生气。不然父皇回来,我的屁股可保不住了!”
林良善只得无奈地笑,蹙眉思索了一番,回了信。
信件往来并不频繁,战事严重。往往一月只得一封书信。
直到他在信中写道:善善,我下月返京,很快就能见到你。你是否想我?
她没再回,和闵瑜,一直等他回来。
那日,林良善先是瞧见闵危眼脸下的伤疤,又见他右手缠着的纱布,不禁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无事,一点皮外伤,上药几天就好了。”他笑。
一旁的闵瑜却在瞧着父皇脸上熟悉的笑时,就盯着那手一直看。
猝不及防地,一道沉沉目光看向他,闵瑜立时寒毛直立,故作傻笑道:“父皇手疼吗?”
闵危拍了拍他的脑袋,和蔼笑道:“不疼。”
到了夜间,宫人往殿内送进热水。
闵危屏退他们,脱下衣袍,垂眸看了眼身上的伤。那些年的战事让他不得不冲锋阵中,身上受过刀枪剑戟,不免留下诸多伤疤。但因三生蛊,那些伤好地极快,即便不用药,伤疤也浅。
如今,用了再上好的金疮药,在西北受的伤也难以愈合。
这副身体,已经丑陋难堪,不忍直视。
闵危的视线再次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也废了,甚至连捏筷这样的轻巧之举,都会微微发颤。
他面色平静地擦洗着身体,忽地咳嗽一声,胸口剧痛,是狠皱了眉。
正此时,身后有动静传来。
他偏过头,见着果真是林良善,唇角扬起,道:“怎么来了?”
“你的手伤着,该是不方便,我来与你擦背。”
她拿过帕子,一副熟稔的模样,就替他擦洗后背起来。
闵危向前趴着,舒服地眯着眸,忍不住道:“善善,若是我的手好不了了,你会不会一直对我这般好?”
这回,她没再气地要去戳他阔背上的伤口,而是心翼翼地避开。
“不会。”她道:“只此今晚。”
他失望地叹息,也不纠结。
沐浴过后,明光之下,闵危坐在榻边。
林良善与他身上的伤和手仔细上药,柔软的指尖将冰凉的药膏熨地温热,又细细抹开。
闵危望着她冷淡专注的面容出神。
好一会儿,他轻声唤道:“善善。”
她垂眸道:“这回又是什么事?”似乎熟悉了他的套路,手上的动作未停,仍抹着药。
“善善。”
她懒地应。
“善善。”
第三回 ,林良善终于抬眸看他,道:“有事就,别一直唤我的名。”
闵危笑道:“无事。”
再见她变了脸色后,他又柔声道:“只是太久未见你,想多叫你几次。”
林良善没他厚脸皮,接不住这话,干脆不应了。
“还有我脸上的伤,也要上药。”闵危指了指自己眼脸处的箭伤。当时他顾不得那突来的利箭,只能护住性命,才致面容有损。
林良善瞧了眼,伤口并不深。若再向左偏些,怕是眼睛都会伤到。
她抬起他的下颚,右手捻了些药膏轻轻涂抹着。西北风沙大,他变得粗糙不少,即便现今眉眼舒展,揉入温和,也不由透出威严。
“你先前脸上落伤,好似不如何在乎,也从来不上药。这回怎要上药了?”她问道,指尖划过他上挑的眼尾。
他乖顺地半抬起头,看着她,道:“我是怕变丑,不如先前好看了,你更不喜欢我。”
林良善的指甲碰到那处伤。
“疼。”他夸张地哀嚎一声。
再见她紧张的神色后,他又揽过她的细腰,仰面盯着她,喉间藏着涩然,问道:“善善,若我不如从前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林良善不解他这话的意思,推了推他的肩膀,却道:“嫌弃如何?不嫌弃又如何?”
时隔一年半,闵危想要夫妻行.房,甚至都不及林良善上榻,他自个都把衣裳敞开半,却只露出那尚且算好的部分。
林良善方去屏风后将手上的残药洗去,一回来见着榻上那人的姿态,是怔地噎住。
她眨了下眼,要去灭仅剩余的两盏烛火。之前的六盏该被闵危灭掉了,刻意昏暗了视线。
“善善,先别熄。”那人道。
林良善只道:“我昨日方来日子,怕是不行。”
然后在他委屈的目光中,彻底挑灭最后一盏烛的光。
这夜,闵危入睡地极快,不必再心挂随时到来的军情或是暗杀。他将心心念念的人抱在怀中,在她身上渐逝的寡淡药香中睡去。
林良善未阖眸,借着那点微末的月光,模糊地看见他瘦削的面颊。方才的光亮下,他的眼窝发青深陷,该是疲惫至极。
他并不如表现出的那般轻松无谓。
她也不会去戳穿。
***
已过三年,建兴十七年。
自西北之地收复,魏帝就与重臣商议在其中通道路来,与西域进商一事。除此,另有临城作为第一个港口,进行海贸。这些在前朝俱未有过,不少朝臣连连上奏道不妥。
因此事过大,近三个月的朝堂上,以莫岑及和剩的两方派别是争闹个不停,诋毁骂人掺入。
不过最终拍案定板的是魏帝,自然也无甚用处。
待将这两件事初步形成决议部署,已至十二月冬日。
这日,十三岁的太子闵瑜一如之前地被魏帝考校那些理政军谋。
是否是他之错觉,总觉得父皇近来考问地愈加严格了。往常的那些问题,十之七八能答出;可如今,却是一半都不出。
闵瑜低头苦思着方才听到的一问,到底该如何解决?
蓦地,他听到一声咳嗽。待抬起头,就见父皇从怀中掏出一帕子捂住唇,抑制不住地咳起来,面容有几分痛色。
“父皇!”
闵瑜要上前,一只手阻止了他。直到那帕子放下些,不经意露出点红。
“冯叶!”
闵瑜要跑出去喊近宦去太医院叫人,但被一道厉声止住了脚步。
“闵瑜,站住。”闵危缓了缓胸中痛意,叫住他。
“可是父皇的身体……。”
闵危将染血的帕捏紧在左手掌心,轻松地笑笑,道:“无事,只是早年战场上累积的旧伤发作,你不必担心。”
“朕方才的问题,你可想到解决之法了?”
闵瑜一时答不上,只愣怔在原地看着父皇,耳畔传来还是如先前的指点。声音不再沉重,有些虚浮。
“明白多少?”的有些多,喉咙又痒痛起来。
“六分。”
闵危压着那股痛,勉力地笑道:“六分已很好。”
这是父皇第一次夸他,可闵瑜却无任何欣喜可言。他禁不住再问:“父皇,你的伤到底如何?”
这回得到的回应是“闵瑜,此事不要告知你母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