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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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平侧身躺在床上,盖着一条默绿色的被子,圆滚滚的,只露出雪白的一张脸,两眼斗鸡一样看着她,像条愤怒的绿色菜虫子。

    盈儿左右看了看,触目见着的是薄荷色的纱帐,天青色的茶盘,湖色的帷幕。她以前倒不曾留心过,安平竟然这么喜欢绿色。

    亲把装枣泥酥饼的摄丝盒子打开,见里头装着的十二个酥饼早摔得东倒西歪,奇形怪状。

    她把盒子递到安平眼前,安平不屑一顾地转开了头:“摔成渣了,也好意思给我吃。”

    盈儿笑了笑:“这可是母后赏我的,摔成渣我也要吃的。”着用指捏起一个。

    那酥饼顿时不争气地掉脱了一半,露出深红的枣泥和白色的松仁馅。一股甜甜的果仁香气散发开来。

    盈儿默默地吃着,也不话。

    安平终于沉不住气,道:“什么交易?你倒看。”

    “你可知道我爹爹跟我大哥哥原先是在西北镇守的。可如今他们进了京”

    “哼,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在父皇面前给他们美言几句,好再派了他们出京,统领大军?想都别想。”安平打断她的话,抢着道。

    盈儿朝她翻了个白眼,又开始默默吃饼。

    半天又是安平烦躁道:“难道我错了?!你。”

    盈儿这才接着道:“可是你也知道匈奴人和狄人都很骁勇善战。如果有我爹爹那样的大将军镇守还好,若是没有,怕是到了秋后,他们又要南下来抢粮食衣物和过冬的东西。”

    安平这回倒是没再插嘴,只静静听着。

    “我有个法子解决这件事情。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法子?”

    安平想要拍冷笑,不想胳膊还没抬起,就痛得呲牙,便只得作罢,恨恨道:“谁不知道你笨笨的,你能有什么法子!”

    盈儿目光一寒,看向她,缓缓念道:“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

    安平一听,也不作条躺平的菜青虫了,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轱辘爬起来,坐在床上,满脸胀红,指好像在打摆子一样指着她:“你父皇才不会听你的。”

    盈儿嘴角抿成一条线,把嘴里的饼渣咽了下去,才道:“你太子哥哥喜欢我。父皇喜欢我。现在连母后也喜欢我。还赐我酥饼吃呢。你有没有?”

    安平一扬,把放在床沿上的摄丝盒子挥在地上:“你你敢!”

    那一盒子酥饼顿时滚得一地的面皮,绿色毡地上好像长满了蘑菇一样。

    安平气虽然撒了,可她浑身痛得更像散了架一样,哭喊道:“我要见父皇,我要见母后!”

    盈儿看着那一地的饼渣,想着贾后的慈爱,不免心酸。

    为什么柯碧丝也好,安平也好,得到了那么多的母爱,却毫不知道珍惜呢?!偏要一再作死。

    心里一直压着的火气好像点着了,噗噗往外冒烟。

    她怒道:“你还有脸要见父皇母后?他们疼你,你可有半点心疼他们?父皇年纪大了,母后如今病着,你在做什么?装上吊吓唬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着,这事传到父皇母后耳朵里,你想想是什么后果?!”

    安平却不依,双捂着脸,不停地哭喊:“我要见父皇,我要见母后!”

    真是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听。这教养孩子的事,可真是烦死个人。

    盈儿只得比她更大声地道:“你可知道那首诗的来历?你可知道咸安公主的下场!”

    也不管安平肯不肯听,她便一口气把咸安公主的事情了。

    原来咸安公主是唐德宗的第八个女儿,因回纥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便把她嫁给了回纥武义成功可汗。成亲之时,诗人孙叔向作了一道送咸安公主诗,头两句便是“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

    但是这位公主的命实在太苦了。

    成亲不久,可汗就死了。她只好又嫁给这位可汗的儿子,偏这位可汗也不长命,她又嫁了下一任可汗,就这样二十年间一共又嫁了四回,才因病去世,到死都没能再回大唐。

    她到最后,安平倒是不哭不喊了,双眼红肿,脸上蹭得都是掌心上的药,红一块绿一块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看她。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再,却见安平一脸不屑道:“我还没及笄呢!你可吓唬不到我。”

    盈儿:。

    突然觉得不生孩子也是件好事。若是她生出来个安平这样的女儿她可真是会被气死。

    她端起茶碗,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才道:“没及笄才好呢。可以先订亲。这样也算是缓兵之计,父皇母后为了边城百姓安危肯定会同意。不然真打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花多少钱。反正等你成年时,若是国力强盛了,也不必真送你去和亲。只是”

    她想了想,试探道:“你喜欢的郎你就嫁不到了。”

    果然,安平重重地一捶床,哎哟又狂叫一声,道:“你敢!你敢!我我要杀了你!”

    着安平竟是把床上一个老沉的白瓷枕头朝她扔来。

    若不是她早就警惕,及时缩头,不定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那瓷枕呼地一声飞过她,直直砸在地上,顿时绿毡地上雪白一片,像是撒了一地雪白的石子。

    “交易!你要不要交易!”躲过这一劫,她急忙起身喊道。

    安平站在床上,乌黑的头发跟薄荷色的纱帐缠作一团,气呼呼地叉着腰,半天道:“你怎么交易?”

    “你乖乖地听我的话,别让母后再替你操心了。”盈儿急喊道,“日后你的亲事上,我帮你。”

    安平双眼圆睁,露出些呆样,半天才道:“那你有什么好处?”

    盈儿心道,你指望着我在亲事上帮你,自然便不来害我,这便是我的好处,眼前也能向贾后交了差。好处能少了么?

    两世跟在杨陌身边,她多少也学会了些心。自然知道这些好处不能明,想了想,嘴里便道:“母后能安了心,早点儿养好病,便是好处了。”

    安平眯着眼儿,好像一只十分谨慎的猫儿嗅着眼前的食物,半天才开口道:“你不行,除非除非太子哥哥肯帮我!”

    盈儿:谢天谢地。

    这个主,她还是有信心能替杨陌答应的。

    *****

    回到崇德殿她就散了架了般,进屋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子,又喝了一盅冰糖燕窝,才缓过气来。

    除了衣衫,让筐儿替她察看。

    左肋条处有一块巴掌大的乌青,像雪地上留了个孩子的黑脚印。

    除此之外,左膝盖上有铜钱大的一块擦伤,粉粉的红,正中带着些血色,像朵红心桃花。

    她也就不打算叫太医,只让筥儿去拿药来擦一擦。

    筥儿嘴里直抱怨着筐儿没照顾好她,脚步重重地去了。

    筐儿便拿了衣裳要替她换,她想了想让烧水。

    今儿在外头跑了一天,热得浑身都是汗,又跟安平折腾了半天,觉得浑身都腻得慌。

    就听筐儿走到门口刚吩咐外头人备水,就叫了一声:“殿下!”

    盈儿一惊,再把衣裳穿整齐已经来不及,只得伸扯起宝蓝色纱被直盖到脖颈处。

    杨陌进门,身上还穿着上朝的绛纱袍,抬眼见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立刻脚步飞快奔至床边,往床沿一坐,伸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心收紧,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可叫了太医?”

    她摇摇头,问:“怎么衣裳不换就进来了?”

    杨陌犀利的眼神上下扫了她一眼,帮她整理了一下鬓边乱发,道:“见你不在外头,一时担心,没顾上。”

    她担心筥儿回来,又惹出些事来,便道:“没事,身上腻腻的想洗澡,正”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脚步声重重的,她忙打住话头,正要叫筥儿别进来,谁知已经听见那丫头高声大气地叫道:“娘娘,药拿来了。”

    闻言,杨陌顿时坐直了身体,眼神十分不满地盯着她。

    盈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转开眼神:“真没事,只是你先出去换衣裳吧。让筥儿给我上药,回头告诉你。”

    杨陌坐在床边,垂着长长的眼睫,将眼中的神色藏得如在密林里,看不分明。

    他明明并没有话,也没有动作,可她却知道他生气了。

    筥儿进来,里托着一只红漆盘子,上面放着一只半尺高的石青瓷酒瓶,一个黑茶色的圆罐子,还有好几块白色的棉纱。身后宫女还捧着两盆冒着白气的清水。

    她行了礼,圆眼睛就轱辘转了转,道:“殿下,奴婢要给娘娘上药了。”

    杨陌并不作声,抬接过了红漆盘子,搁在床头的几上。

    先是拿起那茶色的圆灌子,打开盖子,闻了闻。

    又拿过那石青瓷酒瓶也揭了盖子。这回倒不用闻,一股烈酒的味儿,冲得满屋都是。

    盈儿在床上,瞥见他在细细查看用的什么药,便急道:“其实不急着上药,洗完澡再擦也一样。”

    杨陌却不搭理她,仍把那酒瓶盖上盖子,淡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筥儿眼儿转转,自己正要退下,见筐儿还站着发呆,便上前拉着她的胳膊,一路拖出了卧殿,还细心地把殿门关好,站在殿口亲自把守。

    筐儿最瞧不上她这狗腿模样,狠狠地瞪了她好几眼。

    筥儿不服气地哼了一句,低声道:“你陪着娘娘出去,娘娘受了伤,你倒毫发无伤的,你凭什么瞪我!”

    筐儿红了脸,闷下头,道:“闭嘴吧你。娘娘对殿下哼,还没到那一步呢,你倒不管不顾地急着把娘娘推给殿下送作堆,你倒底是谁的人!”

    筥儿转过脸,道:“这宫里上下,谁瞧不出来,殿下对娘娘是一门心思地敬着爱着护着。虽我不知道娘娘为什么对殿下还是不肯交心,可都几个月了,还这样一直僵下去,也不是法子呀!你成日在娘娘身边是瞧不见那些个魑魅魍魉,我瞧进眼里的可多了。我可听,殿下如今每日中午都要吃狍子肉,那东西哼万一哪一日殿下把持不住有了别的人,娘娘可上哪里吃后悔药去!”

    两人嘀嘀咕咕拌着嘴,谁也服不了谁。

    *****

    殿里,盈儿犹豫了片刻,还是磨蹭着把膝盖从宝蓝色的被子里伸了出来。

    雪白的一截腿,依着宝蓝的纱被,膝盖处铜钱大的伤,桃花似地开着。

    她自己看过去,都觉得有些不清的绮丽妖靡。

    便偷偷去看杨陌,却见他脸色平静,嘴角维持着一个既不是微笑,也不是生气的平稳的弧度,端正得像庙里表情永远不会改变的菩萨。

    他拿了白棉纱布垫在她的膝弯处,用左托住,右倒了些烧酒替她洗清了伤口,又拿白棉纱擦干多余的酒液。

    他这才俯了上身,凑过头来轻轻吹拂着她的伤口。

    他凑得极近。

    一阵阵气息从伤口处掠过,仿佛蜻蜓在水面上煽动着透明的翅,比柔软的唇在肌肤上游弋更引人遐思。

    盈儿觉得一股热沿着膝盖处蔓延下去,直至足尖。

    她只得红着脸又催道:“药也上好了,殿下去换了衣裳吧。”

    气息顿了一顿。

    杨陌侧过脸来,眼睛里有一种莹润的光,好像月光洒在黑色的宝石上面。

    “身上的伤呢?”

    他哑着嗓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