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惊变
“我们阿洛好善良。”林寂微微一笑,折步返回到床前,“只是不知道,如果今日是他登上皇位,会不会留我一命呢。”
余洛背上的汗毛竖起一些,此刻的林寂看上去又颇有些当初和裴寒亭谈判时的感觉,虽然锐气削弱了很多倍。
他不知道如何和这样的林哥哥对话。
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服他。
“他,他是个好人”
林寂眼睛微微眯起。
余洛的肚子被猛地踢一下,他“呜”一声弓起背,人一下坐直在榻上。
怎么回事,这个孩子向来很乖,还是第一次踢他这么重。
林寂脸色稍变,三步并做两步赶来,掌心温柔又有力地托着他的肚子安抚着,另一只给他诊脉,“阿洛,你不用担心那些多余的事情,好好待在云州城就可以。”
眼神黑漆漆的,很是幽暗。
“我知道对于你来,沈棹雪是特别的。但是他是魏恭恂的亲子,只要他不死,魏家人就不会灭了那份狼子野心。他们在北方是有些势力不得不铲除的,一味的宽仁没有办法安定一个乱世。”林寂仿佛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竟然这次连哄都不哄了似的,明晃晃地暗示余洛——他不会放过沈棹雪。
余洛的脸色霎时间苍白。
林寂察觉到他心绪不宁得整个人显然有些坐不住了,又道,“你先安全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答应你,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杀他。但是即便我放过了他,他这辈子只能被囚禁,不得自由。且他活着,魏家别的人,必须得死得干干净净。”
“可是”
林寂叹了口气,用一个吻堵住余洛接下来的话,唇齿相依,极尽缠绵。
轻轻抚摸着他隆起的肚子。
“阿洛,我不想骗你。”
林寂拿额头抵着余洛的额头,“我知道你不愿我上沾太多杀孽。但是既然要作皇帝,怎么可能完全避开死伤。我答应你,只要他们顺服,我不会因一己怨念杀金陵城里无辜的那些降兵,降臣——魏家人虽然我是一定要杀的,但是,我也可以给他们留全尸,只诛亲族。你知道,这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林寂这一次的是实话。
因为就算他不实话,十日后,一切自也水落石出,骗也无用。
为了阿洛的情绪稳定,他必须提前给让他有一点心理准备,做好适应。
他知道沈棹雪是阿洛青梅竹马第一个喜欢的人。
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杀掉他。
但是眼下阿洛不能受刺激。
所以他若非得要保,便也就随他吧。
宋遮曾过他太过沉湎于这俗世的一段情爱,颇有几分“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意思。林寂当时还冷笑,不可能。
到如今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换做从前,他从没想过,魏家人里面还能放过一个活着,更何况是魏恭恂的亲子。
也没想过,让魏家人这么舒舒服服地去死。
就在不久前。他还决绝地笃定着金陵城里凡是叛臣,降将,皆是要杀尽,一个也不留。宫城里服侍过魏狗的,全部砍断双。一应近侍,更是应该直接杖杀。魏家必须诛灭九族,老弱妇孺一个都不放过,全部极刑处死。
但是。
他现在觉得,只要魏家人能死绝。只要当年真的谋害过他萧家的那一群随从乱党能被诛灭。其余的,也不是不能放过。
他愿意尽可能去宽恕更多的,在当初的浪潮中不得不附庸而过的那些人。
他如今有了深爱的人,并且还有孩子。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也得为这个孩子做长远打算。
真要将朝堂中半数朝臣因当年的归降而定罪,金陵城里又得是长久不歇的腥风血雨。
如今有余家的兵马相帮,他也算有了后盾。
只要。
他的阿洛能安心。
宽厚一些又有何妨。
林寂最后再在余洛的眉心落下一个吻,万分缱绻不舍。
“阿洛,乖乖的,等我来接你回金陵城。”
这一次夺下帝位后,他要许给阿洛一个皇后的位置。
让他永远高高在上被世人瞻仰,永远不必再因任何事情担惊受怕。
“林哥哥,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金陵城吗。”
余洛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希望跟林寂一起待在那座城里,这样关键时刻也许他还能救下沈棹雪。
林寂犹豫。
金陵城眼下并不算很危险——弑君的事情他已经十拿九稳,但是凡事总有个万一。云州城有余家的兵马,燕州有贺家坐镇,按理来金陵城倒是很安全,一路上也应该不会有什么祸端。
他也很想要把身怀有孕的阿洛带在身边,以便于时时刻刻亲自看着他,护着他。
只是眼下,比起金陵城,还是云州更安全。
林寂只稍一斟酌便否决了阿洛的提议,“阿洛,再等十天。我会来接你的。”
余洛眼神有些灰暗,“好吧。”
林寂在他眉心落下一吻,“真乖。”
伸抚摸了一下阿洛鼓起来的肚子,对那一位,“要照顾好阿爹哦。”
余洛本来有些忧心忡忡,被这一句逗得噗嗤一声笑了,“他都还没出生,应该是我照顾他才对,林哥哥反了。”
“我们阿洛到哪里都是需要人照顾的。”林寂软言哄着,抬着他的下巴再将人吻得气喘吁吁,“等到了金陵城,就把你接进宫里,天天守着你。”
这句话本来没有什么歧义。
但是落在余洛的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些别的意思,登时脸颊发烫——上一次林哥哥天天守着他,还是在余府里刚成婚后那一会儿。
那日子可不算好过。
林寂不知道他脑袋瓜里又联想到了什么,只在他脸上捏了捏,“这次,我真的走啦。”
余洛有点害羞地转过脸,背对着他,“快走吧。”
耳朵尖都快冒烟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余洛捂着红红的脸颊,长吁出一口气。
林寂马骑得很快,等到午后阿洛醒了跟他好生告别后才出发,半夜子时便赶到了金陵城。
这一次他回来以后,直接宫门落锁,城门守卫也全都替换成了自己人。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却未曾想过甫一进宫门。
便听到一个惊天消息——
魏恭恂不见了。
被下毒后几个月来只能躺在宫城里一动也不动的魏恭恂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竟还能趁着他出金陵城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从城中逃了出去,真是本事不。
不过这于大局无碍。
左右林寂都是要直接登基了。
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再慢慢追查魏恭恂的下落,逃是逃不掉的。
但是林寂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魏恭恂如果一直服用这他给的药,最近应该昏昏沉沉醒不过来才是。如果未服,那应当是宫城里有人动了脚,先将他救醒,再里应外合地把他送出了宫门。
眼下这个时候,能如此大费周章也要保魏恭恂性命的,除了他在北境那两个弟弟,哪里还能有旁人。
刚想到此处。
林寂的脸色不再是那般游刃有余。
甚至指头尖隐约地发起抖来。
在拉下荀家老头之前,金陵城里的消息果然还是传了一些到北境去——魏恭恂那两个弟弟已经知道了金陵城里要变天的事情。
那么,他们冒险救走魏恭恂,一定是有别的打算。
林寂倏然之间觉得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
整个东西南北境的布防在脑海中再过一遍,尤其注意到中境和北境之间,如果想要绕开裴寒亭的二十万兵马,就得往东,那便是岳州,岳州顺着河道过去是苓州。
这条路是最快的。
再往下是。
林寂猛然抬眸。
是云州。
云州四河汇聚,是要塞之城。云州东南向那座云野山,翻过山脉就是苓州河道。
魏家兄弟想要破了云州。若他调走金陵城外燕州的兵马驰援云州,便可暂且解金陵城之困。若不驰援,便可直接逼近燕州——他们这是破釜沉舟了。
若真如此,比起金陵城,现如今最危险的是中境最靠外的那一道天险,云州。
那一瞬间万分后悔——
他应该把阿洛带来金陵的。
也顾不上金陵城里的错乱,刚刚落锁的城门再一次被强行打开,林寂狠狠一抽马鞭赶往燕州。但是饶是他快马加鞭,只花了两个时辰匆匆赶至燕州州府,刚一下马就看到四处乱作一团。
“怎么了。”林寂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云州,云州城门被破了,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些人自东境绕过来的,直接破了云州城东,我们,我们是否驰援云州——”
“快,七成兵马调去云州!州府骑兵先行,走山路!”
“可是这样金陵城就”
林寂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差,眼神阴鸷得仿佛须臾之间便要将人撕成碎片,“立刻!”伸紧紧揪住州府的衣领,将人几乎提起来,几乎将牙齿咬碎,“卯时二刻赶不到云州,统统提头来见!”
时如此凑巧,掐算得这样准,不可能是临时起意的逃跑。
而是蓄意的兵乱。
魏恭恂。
魏恭恂!
他就是奔着云州去的。
也许早就醒了,这几天一直在装,就等着林寂再离开一次金陵城就动。魏恭恂算准了余家和裴家以及前朝太子达成的制衡的真正缘由。
准确地猜出这一场制衡的要命点。
就是余家世子和肚子里那个孩子。
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余家有利可图,从而铁了心地扶持林寂。而裴家在余氏明确表态后,为了双向制约余氏的外戚之权和林寂的君主之权,不得不顺从这两位虎狼之辈,从中制衡着两头的权力。
一个狡诈叛臣,一位肱骨忠将,一个前朝太子。
如此荒诞的三方合力,从外表上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想要瓦解掉这微妙又可笑的组合并不难。
甚至不需要真的灭掉云州。
只要以破竹之势突破云州关隘,趁乱杀掉余家怀了前朝太子孽种的那个世子。
就能再一次打破这种平衡。
夜色茫茫,已经是最灰暗的时分,但是离日出好像又很遥远。
今夜没有半点星光。
林寂两眼一抹黑,再一次跨上马背,却因握不住那缰绳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平生第一次如此心慌意乱,甚至脑中根本是一片空白。
是他最近,太沉湎于那脉脉温情了。
竟然忘了与此人的争斗是多么残酷又危险的一件事——
退一万步讲,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倚靠余家的力量,不该和裴家结盟。
直接让贺家杀进金陵城,生灵涂炭又如何,尸骸遍野又如何,左右死的不是他在意的人。先想尽办法坐上那皇位再!是他顾虑得太多了,心肠变软了,才会到如今落得这种受制于人的下场。
林寂指尖如冰塑似的僵冷,猛地一抽马鞭,往云州的方向奔去。
那一刻他想起了姻缘树下伸出要去够那枝头系红绸的那只细白的,和那一双澄澈净亮的眼眸,以及那时候萦绕在他衣袂发丝间,淡淡的寺庙香火气。
魏恭恂很聪明,他知道的。
他向来最会诛心,最会找痛处将人一刀毙命,并且极善于蛰伏与隐忍。与此相对,一旦开始动,就几乎不会给人还击的会。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
魏恭恂和从前的他是同一种人,这种狩猎一般的心态他最了解。所以这种预测既沉痛又残忍。
魏恭恂会得。
阿洛一定——
出事了。
那一瞬间,夏夜的暖风灌入喉头,凛冽得像是刀割似的,教人直涌上血气。
满口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