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独角戏
七月底,烈日当空,蝉鸣在繁密的梧桐树叶里回响。
热浪阵阵袭来,空气闷得发胀,闻秋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白皙的脸泛起潮红,连呼吸都需要格外用力,额头上不停有汗水往下流,她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几下,再抬起手背擦一擦汗。
几位领导走在前面,似乎都忘了她这个实习生的存在。
没进公司之前,闻秋想象不到这工作有多辛苦,隔三差五就要跑工地,饥一顿饱一顿那是常有的事儿,不过跟那些建筑工人相比,这点劳累又算不上什么。
眼下她所在的是正在施工的新楼盘——领秀华庭,这里位于云城的旅游路与凤凰路的交叉地盘,是国内著名房地产公司华建与政府合资造的黄金楼盘,近日来炒得很热,三期开盘全部售罄,被誉为云城市未来最宜居的家园。
正午时分,气温大概有三十几度,建筑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工人们汗流浃背,工作热情却没被高温破坏,依旧卖力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闻啊!”部门经理突然回头,看一眼闻秋,“要不你先回公司吧,等下我们要去和客户吃饭。”
“好的,经理。”闻秋点头答应下来。
她转身往出口处走,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七拐八绕的路坑坑洼洼的,还都是碎石。
尽管很心地盯着脚下,闻秋还是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脚踝,鲜血不停往下流,她也没理会,继续往前走,直到从工地出来才找了个路边的石头块坐下。
受伤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闻秋都不足为奇,她的包里备着创可贴,拿出一片撕开贴上,然后准备车回公司。
路边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在那儿,车内驾驶座上的男人望见闻秋,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回过头:“那不是我们高中校花吗?听她去华建工作了,这个楼盘不就是他们华建的吗?”
后座的男人正襟危坐,腿上放着个平板,正在分析这周的股票走势。
听程洛南完,他淡淡道:“你很关心她?”
“怎么也是我前女友的好姐妹,人之常情。”程洛南作势要发动引擎,“我看她去出租车站牌那儿了,要不然让她搭个顺风车?都受伤了,也挺不容易的。”
“你这么闲,不如帮我去非洲考察考察?我正想拓展下那边的贸易。”
程洛南无语地抽了抽嘴角,低声吐槽:“没同情心也就罢了,还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就没见过比秦屿更清心寡欲的男人,女人难道不比钱更香吗?都赚那么多钞票了,也不知道找个温柔乡享受一下。
秦屿像是没听见他那话,自顾自地开口道:“华建今年的股票行情一直很好,看来我要考虑下跟他们合作了。”
“靠!”程洛南爆声粗口。
他提到校花,秦屿想到的却是赚钱?他还真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好思路呢。
—
白天时还晴空万里,傍晚快下班时又响起“轰隆”一声,开始狂风骤雨,道路两旁的树都被吹得左右摇晃。
闻秋从公司出来,见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只能将伞撑在头顶,冒着倾盆大雨往地铁站跑。
好在离公司比较近,五分钟就到了。
只是闻秋全身上下几乎都被淋湿了,那把伞也惨遭牺牲。
要不是今天日子特殊,她也不至于这么着急赶回家。
开了门,闻秋一进去就闻见浓浓的饭香味,疲惫的心灵瞬间得到慰藉。
老妈徐琳走过来,看见闻秋淋得像落汤鸡,叫她赶紧去洗个热水澡。
闻秋回房间拿了换洗衣服正要去浴室,她老弟闻非给她端了红糖姜汤,催促她赶紧喝了。
从闻秋的体质就差,一淋雨就容易感冒,所以家里常备这种冲泡的红糖姜茶,来给她驱寒。
“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回家?你看现在不就不下了吗?”闻非瞪着她,满脸无奈的神情。
“今天不是你过生日嘛,老姐我归心似箭啊!”闻秋挪愉地冲他眨眨眼,“礼物在我包里,你自己去拿。”
闻非转身走向玄关柜,他开闻秋的包,看见里边有个蓝色的礼盒,开一看,盒子里竟然是两张电竞比赛的门票。
高冷的神情瞬间消失不见,闻非激动地一蹦三尺高,跑到浴室门前高喊:“老姐,我太爱你了!!”
闻秋洗完澡出来,闻非已经准备好吹风机,邀请她过去,要为她吹头发。
“你这子能不能别这么现实啊?”闻秋白他一眼,“我送了你两张票呢,你算和谁一起去?”
“当然是高子骞啊!”
“怎么不叫你喜欢的女生?”
“她对电竞比赛又不感兴趣,我约她去,肯定要被她骂神经病。”
闻非开吹风机,耐心又细致地为闻秋吹起头发。
徐琳刚才在厨房都听见他们姐弟俩的对话了,端着一盘油焖大虾放在桌子上,碎碎念地对闻秋:“他开学就上高三了,这么关键的节骨眼应该拼了命地学习,我都不让他游戏,你这个当姐姐的可倒好,还鼓励他去看比赛,真是要把我气死。”
“妈,我给我姐吹头发呢!这吹风机声音那么大,你什么,我们听不见啊!”
徐琳气得狠狠咬了咬牙,又回厨房了。
给闻秋吹到九成干,闻非关上了吹风机,“美丽的女士,请问您还需要什么服务?”
“暂时不需要了,谢谢。”闻秋简单地梳理一下头发,扎了起来。
闻非放回吹风机的时候看见闻秋脚踝上的伤,很长的一道口子,被水泡得都发白了。
家里明明有防水创可贴,她也不知道用,一点儿都不知道照顾自己。
闻非十分不忍地皱眉,默默拿来创可贴给她贴上。
“你今天又去工地了?就不能心点吗?别总这么冒冒失失的。”
闻非每次叮嘱闻秋,都有种他是哥哥的感觉。
“我性格就是粗心大意的,好好看着脚下的路,还是被划到了,你能怎么办?”闻秋也很无奈。
徐琳的菜都做好了,闻非把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正中间。
他认真地插上1和7两根蜡烛,然后拿火机点燃。
闻秋把灯关了,用手机放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闻非双手合十许个愿,吹灭蜡烛时,眼眶还有些湿润。
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每年到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很难过,曾经一家四口和睦相处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闻秋的父亲在三年前查出肝癌晚期,与病魔抗争一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
他去世的日子刚好是在闻非生日的后四天,弥留之际还给闻非过了一次生日。
“切蛋糕了,切蛋糕了,老姐你要哪块?”闻非故意提高声调,活跃气氛。
“都行。”闻秋在忙着拍照,敷衍地回答了两个字。
蛋糕上面有几个手绘的动物,闻非给她切了块带兔子的,在他眼里,姐姐就和兔子的性格一样,看起来温柔又乖巧,但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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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来到公司,闻秋又接到经理的安排,让她下午和他去正在施工的商场看一看。
这商场是华建承包施工的,地理位置比较偏,经理在路上时告诉闻秋,秦氏集团有意在这片拓展商业圈,这商场未来很有可能会被他们给接手。
听到秦氏集团时,闻秋的心跳不自觉漏了一拍。
自从高中毕业,她就再没见过他了,偌大的云城,想偶遇一次都难。
如果华建能有幸同秦氏集团合作,那她是不是有见他一面的可能?
记忆中的身影越发模糊,记得他最爱穿白色的球衣,在篮球场上驰骋,那个时候的他意气风发,是许多女孩怦然心动的对象,她也没能幸免,第一次望见他时,心脏就被丘比特的爱箭射中,从此以后总会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搜寻他的身影,能和他碰上一面,哪怕不话,也够开心一整天,觉得这一天充满了意义。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为了追随他的脚步,和他考入同一所大学,闻秋白天认真听课,晚上彻夜刷题,从当初吊车尾的成绩一跃来到年级前二十,只可惜最后的结果也充满遗憾,与秦屿的Top1大学只差几分,去了南方的一所学校。
暗恋像是握在手中的玻璃渣,很痛却舍不得松手。
哪怕在大学里没有了他的存在,闻秋也还是忘不掉,高中三年,他的气息已经完全侵入了她的生命,无论看到什么,她都能和他联系起来。
像是新出了一款青柠味的气泡水,她会想秦屿一定喜欢喝,看到一款白色的T恤衫,也会想象他穿上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可惜这些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在她的世界里,他是聚光灯下的主角,而在他的世界里,她是一个连镜头都没有的无名配角。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目的地,闻秋同经理一起下车,看见远处黄沙漫天。
今天的风比较大,还好她提前预备了口罩,赶紧拿出来递给经理一个。
“你看那边就是秦氏集团刚在招标会上拍下的地皮,还没开始施工,最近他们在找施工单位。”
经理边往前走边对闻秋介绍。
以前闻秋总觉得这经理太啰嗦,有用的没用的跟她一大堆,好像是想特意展示自己的“博学”,现在她巴不得经理能跟她多一些,所有和秦屿沾边的事情,她都感兴趣。
和经理在工地上转了一圈,他们回到停车区,闻秋拉开车门正要上去,忽然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住。
目光落在那一个零四个八的车牌号上,她心下莫名涌上复杂的感觉。
“那好像是秦总的车。”
旁边的经理突然蹦出一句,让闻秋的心跳瞬间失衡。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看见一条修长的腿迈下来,颀长而笔挺的身影随之映入眼帘。
黑发理得短而利落,剪裁合体的墨色西装包裹着完美身形,站在太阳下,比日光还要璀璨夺目。
隔着大概五米的距离看他,闻秋的眼前渐渐被蒙上一层雾气。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瞥来,她的心尖瞬间一颤。
狗腿的经理立刻冲上前去,摘下脸上的口罩,对秦屿点头哈腰地:“秦总,您好,我是华建的刘一鸣,这是我的名片。”
秦屿伸手接过,轻启薄唇道:“最近正有与华建合作的意向,或许未来我们会在一起吃饭。”
经理激动地连连点头,刚要话,却听秦屿问:“那位是你的助理?”
他回头看一眼闻秋,连忙招手示意她过来。
闻秋的脚下像是被灌了千斤重的铅,明明与他咫尺之遥却不敢靠近。
在看见经理招手以后,她终于鼓足勇气,一步步走向秦屿。
短短的数十步路那么漫长,像极了她大学里见不到他的那些难捱的时光。
“她是我们公司新招的实习生,林大的高材生,我带她来熟悉一下业务。”
经理对闻秋之所以如此器重,整天带她来跑工地,完全是因为闻秋在校成绩优异,大二时就拿下了C&A的国际建筑大奖。
那个奖项只有行业内的人才知道有多难拿,她才刚上大二就能一举拿下,足以明天赋过人。
表面看起来经理是在折磨她,欺负新人,其实是想让她快点摸爬滚出来,能早点独当一面。
闻秋不敢直视秦屿的眼睛,怕从他的眼里看到陌生。
四年过去了,可能他连她是谁都忘了,尤其是她现在还戴着口罩,在他眼里不定就是个路人。
“跟秦总声招呼。”经理不满地出声,这种基本的礼仪还需要他教?
“秦总好。”
闻秋刻意压低了声音,她宁愿秦屿认不出来她。
眼下的她刚从工地出来,头发包括衣服上都是尘土,她不希望给自己喜欢的人留下灰头土脸的形象。
“摘下口罩话。”经理压抑的嗓音里已经有了动怒的趋势。
闻秋不情不愿地皱下眉,正要拿下来,忽然听见秦屿:“她不愿意就算了。”
讲完这句,他阔步朝前走去。
看着他在荒芜与贫瘠里的背影,闻秋的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浸湿了口罩。
他的心思还是一如既往地猜不透,是真不记得还是没记起来的必要,她不敢想。
“我还没批评你呢,怎么哭上了?我跟你,别跟我玩苦肉计,我不吃这一套。”
经理不自然地完,烦躁地一甩手,“行了,快点上车。”
闻秋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忽然想到什么,她赶紧拿出手机,对准秦屿的背影想拍一张照片,结果在她按下快门的瞬间——
他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