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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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是司劫。

    在兑水村那些日时,司劫曾被雨水淋透过,厉执没好气地扯他那繁复的云袍许久,却总是不得其法,后来经司劫提醒,才发现那连接腰带的玉扣背后其实设有的机关,需指尖轻捻,才可顺利脱下,他那时特意仔细端详,所以印象还算深刻。

    “这是谁给你的?”暂顾不得其他,厉执猛地将玉扣夺在掌心,望着尉迟慎迫切问道。

    “……”却因伤势过重,尉迟慎一时没有开口,只在皱眉起身时又呕出一口血来。

    显然也隐约猜到那物件所代表的意义,趁厉执还未再有动作,晏琇已转身扯住尉迟慎,迅速将他被卸了的手臂接回,又以内力助他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得以稍作缓解。

    没想到待尉迟慎终是从剧痛中抬头,目光森沉与厉执相对间,第一句话便是:“这东西看来很重要,我若告诉你,你就不再阻拦我与他在一起?”

    “你他娘的——”

    “快!”晏琇急急拍了他一下,“别再胡言乱语。”

    “……”于是微微迟疑,尉迟慎这回转向晏琇,“好,你为妻,我听你的。”

    随即在厉执发作之前,简短回答:“捡的。”

    “捡的?”厉执劈出的一掌停在半路,不可置信又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你们回来之前,”尉迟慎倒不再隐瞒,靠着晏琇一抬手,朝天墟群山的东北方向指去,“我方才走错路,看到那边有片林子。”

    “这东西就在入口,我见有些特别,便捡了。”

    “……”厉执闻言怔住。

    那是位于天墟宫后身的惓林。

    如此私人的物件,怎会被司劫随意掉落在此处?

    最关键的,假如尉迟慎所言不虚,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在浮门附近徘徊寻觅了大半年,而司劫却很有可能,一早便回了天墟?

    他果真……还活着?

    那厉狗蛋呢?

    可是也被他带回了这里?

    心底一潭死水仿佛被奔涌的潮汐刹那翻搅,厉执强行拎出险些被惊天巨浪淹没的理智,按捺着情绪又问:“你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的?”

    尉迟慎摇头:“没有。”

    “现在就带我过去。”

    再一刻也等不了地站起来,厉执催促着尉迟慎率先转身,朝他刚刚所指的方位眺望。

    “你果然放不下他们。”

    却迎面而来一声晦哑苍冷的叹息,厉执心下骤紧,愕然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僵硬停在原地。

    只见来人身着苍青黯袍,披了件极厚的大氅,霜白染鬓,虽然年近半百,且坐在木质的轮车由人推着,却毫无老态,五官深邃峻冷,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挺拔逸朗,眉眼与厉执倒是确有几分相似,但眸底早被无尽风雪所覆盖,目光森寒透骨。

    正是晏惊河。

    七年前厉白儿虽是在最后一刻心软,那番众目睽睽之下的激战却也要了他半条命去,修养恢复多年,如今仍只能像这般依靠轮车方得以行动。

    而刚刚厉执与尉迟慎对峙的情形俨然全部落入他的双眼。

    “……”

    厉执定定望着他,连同晏琇在内,在看到晏惊河的霎时间也不由自主地神情紧绷,映出本不该有的忌惮。

    “你早就知道……他们没有死?”

    眼见晏惊河投来的视线良久不带丝毫犹疑,厉执忽然心如擂鼓,却极力压抑着问道。

    晏惊河并未回答,只是听着厉执与他开口时疏离的语气,沉默过后,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笑。

    笑容分明无半分恶意,偏却让人汗毛耸立,像是高高在上的煞神对无知者的怜悯,让厉执在短暂的静默中,乍然如梦初醒。

    不对。

    不止如此。

    他竟忽略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他半年前初醒来时,晏惊河就在定仙山。

    那么厉狗蛋与司劫相继跳下怙恶江之时,晏惊河在哪里?

    这半年来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彻夜搜寻,却未能在附近找到任何痕迹,连迟恪也“尸骨无存”一般。

    而司劫若是当真回了天墟,有何理由要制造失踪的假象?今日又怎么会这样巧合,他不知何时掉落的玉扣偏被失去记忆的尉迟慎捡到。

    “你……”仿若拥挤多时的内心豁然被撕扯出一道破洞,空隙不能抑制地越来越大,看着晏惊河此刻这意味深长的神态,厉执几乎已能断定,这玉扣的出现绝不是偶然。

    便只剩下了唯一的解释。

    思及此,竟是再也隐藏不住脸上的震惊与愤怒,厉执脱口吼道:“他们都在你的手上?”

    司劫那般跳下去,即便身手再强,也免不了会出现意外,若有人趁机偷袭,他不一定能敌过。

    “你任由我寻找这半年,却原来一早就把他们带回了这里!”

    还未能将这其中线索悉数联系起来的晏琇忽然听见厉执如此开口,惊愕不已地看向晏惊河。

    “你想看我对于寻找他们一事是否彻底死了心,所以在我回来时故意借这玉扣试探我的反应,是也不是——”

    而就在厉执咬牙继续质问间,却见晏惊河忽地摆手,制止他再下去。

    “白儿将你教得倒是有些头脑,”提及厉白儿,晏惊河眼中似有一瞬的停顿,却很快隐去,紧接着道,“不过,你只对了一半。”

    “什么?”

    便示意身后的人推动轮车向前,晏惊河与厉执靠近几分,声音诡异的温和,仿佛仍是当年心怀江湖的五派之首:“他们的确早就被我从宿莽谷底带了回来,这玉扣,也是我故意想要透露给你。”

    “但我的目的,非你所想的试探。”

    “我没必要试探你,”晏惊河着又挑眉一笑,“我若单纯想等你死心,不会留他们性命到现在。”

    “……”厉执扯动嘴角,下意识想问什么,却没能问出口。

    虽然先前已经猜到,可当亲耳听见晏惊河承认下来,不管因何复杂的理由,最直击他心底的,竟只有喜悦。

    那是这半年来他已然快要遗忘的滋味。

    他的臭子,果真还活着。

    竟是都活着。

    目不转睛地将厉执眼角刹那充斥的氤氲收入眸底,晏惊河面色平静地接着道:“而我既然算将一切告知于你,定有我的用意。”

    “我且问你,事到如今,你是只关心厉云埃的死活,还是……”

    “嗤,”这次不待晏惊河完,厉执立刻嗤笑道,“你眼下还问我这种问题,倒也可笑。”

    “我当然关心的是他们两个,”厉执目光坦诚却狠戾,“姓司的若活着,我还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间,细微的碎裂声响传来,厉执掌心的玉扣竟已四分五裂。

    自是感受得到这股过于真切的彻骨怨恨,晏惊河看了厉执半晌,便终于开口:“那好。”

    “厉云埃……就当做你肯回来找我,你我父子终能相认,我作为父亲,给你的礼物。”

    “……”

    “当然,想要见到这礼物,我却另有一个条件。”迎着厉执骤然照来的惊讶视线,晏惊河话锋一转。

    “那五派之首,我花费半年也没能让他松口,不如你去想办法,替我问出……洛河的修炼心法。”

    “他为得彼岸香欺骗你,你若真想报仇,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么——”

    “好。”

    晏惊河最后一句反问尚未落下,厉执已干脆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