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逢生(二)
模糊间,厉执似乎仍旧留有恍惚的意识,只不过视线以内一片漆黑,更一动也不能动,时间有如静止了,只能听见四周涌来的飒飒朔风,吹得整个千秋坛更显泬廖。
他就这样趴在冰凉的白玉石祭台,台上倒是纤尘不染,被皎月照得亮堂如镜,与他不自觉蜷起的身体几乎相融,薄薄地将他封住,像是一团随时会散化的霜雾。
良久不见再有人过来,毕竟眼下这般时辰多数弟子都已歇下,怕是没人记得他,他只能稀里糊涂地等待自己快些清醒过来,也在几度将要彻底不省人事之时,强行数着时而浮现在脑中的细碎记忆,紧抓最后一缕神经。
想得最多的,却已不是找大师兄评理,而是那两年前为了救他湮没于海潮的问鹤师叔。
——他之所以被罚跪于这千秋坛,并非此处为思过之地,是因问鹤生前便住在往东不过百步的曈曚阁,负责在此主持天墟宫的所有斋醮。
而他原本只是住在天墟脚下一户普通人家的顽皮儿,每每听人提起天墟的问鹤道长,总以为那应是个年长且不苟言笑的严厉老头,直到某年冬至的祭神大典,他随娘亲第一次远远地看到站在千秋坛铺设的罡单上,脚踩云靴,袅袅道曲中沉思九天的问鹤,才知道原来那是个只不经意在对望间,便仿佛能将天墟终年所覆的雪悉数化去的温柔女子。
后来便是北州蛮夷屡犯南隗边境,为得些田地,他爹应征去做边兵,谁知一去半年,被送回来时,只剩战场撕杀后强行拼凑的残体,他与娘亲还没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噩耗,村中又忽然遭北州暴徒洗劫,根本等不及救兵,他们深夜仓皇逃窜,除了往天墟地界寻求庇护,别无他法。
却越是绝望越是祸不单行,在狼狈进山途中娘亲叫夜里觅食的猛兽倏然拖走,快得只发生在一瞬间,他连猛兽的样子都没能看清,也忘了悲伤,只听娘亲最后撕心裂肺的一句“快跑”,便吓得他一直跑,摔得遍体鳞伤却不敢停下。
那时好像世间所有事物对他来讲都是吃人的恶鬼,影影绰绰的山间一块石头也能将他吓到嚎啕大哭,直到天色微明,他不知觉中早已跑丢了方向,却恰好遇到几名从外头急急赶回的天墟弟子,被他们暂时收留。
而后昏迷三日,醒来终于勉强有了意识,便又伈伈睍睍地想起他生死未卜的娘亲。
他自是求几个弟子帮他寻一寻娘亲,可其实很明显,他娘亲已经毫无生还可能,况且北州蛮夷欺负到了天墟脚下,天墟弟子无一不为守护更多百姓免遭迫害而愤然出战,相比之下,他一个人的诉求实在微不足道。
但对于几岁的他来,娘亲是他的一切。
所以四处祈求无果,他到底鼓足勇气,趁乱独自又跑出了天墟。
他本欲回到与娘亲失散的山间,奈何有天墟弟子发现他离开,不由想要阻拦他,他更是心急,便在慌忙无措之下一路跌跌撞撞,骤然失足滚落于天墟西面的弇江。
犹如天崩地裂的巨浪嘶鸣声震慑住岸上几名天墟弟子,而他的四肢早已随着呛水而不受控制,连平日在溪间耍闹的简单动作也忘了,只能任由气息越来越浅,眼看着水面的阳光逐渐离他远去,像是一夕间接连与他分别的爹娘,那一刻他却反而不再恐惧地想着,死了也好,不定就能见到爹娘。
——问鹤师叔!
却想不到的是,正当他神智已然不清,带着强烈阻意的惊呼传来,与此同时只觉沉重的身子被一双有力却温暖的手猛然拖起,他还未能摆脱溺水的窒息感,朦胧中,隐约看到眼熟而令人心安的一道目光。
脑中不由自主响起那次祭神大殿过后曾几日未散去的道曲,恍若从天而降的神祗。
而下一刻,他着冷颤落在岸边,高涨的潮水顷刻将那道刚刚给与他温度的目光淹没,无情将其捶入寒冗的深渊。
直至平息,也不曾送回来。
——都怪你!
——问鹤师叔本来奉了掌门之命去镇守西村,全是因为救你才没能赶到,你不仅害死了她,更害死了那一整个村的百姓!
——我们应该拦住她的!你这顽劣之辈哪里值得她以命相救!
——问鹤师叔是问斐的唯一亲人,你害他失去亲人,让着他些怎么了?
——真是想不通当初问鹤师叔为何要冲动救你……
为何……
自那以后拜入天墟两年,他也时常想问,他与问鹤非亲非故,她甚至不认得他,不过是碰巧路过罢了,她分明背负更加重要的任务,却为何要那般义无反顾地救下他?
或许她也不曾料到那日潮水凶猛……定在最后关头后悔了吧?
毕竟他一个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也的确抵不过更多的百姓,更不值得问鹤那样的人以命抵命……
若是可能,他希望他就这样死掉,把问鹤的命还给天墟。
总好过他愈加克制不住心底对这两年来所遇不公的怨恨,日后不知变为怎样的人,让问鹤成了真正的笑话。
这样压抑而迷茫的情绪断断续续钻入厉执的脑内,他慢慢的不记得他最初的模样,只有后来寡言少语,整日埋头苦练,逼迫自己不要辜负问鹤相救的他。
便不清来由地,厉执有些替自己难受。
他年纪,怀有超出同龄数倍的身手,对破心剑法的运用甚至比年长他的几位师兄更为熟练,却原来一直过得这般煎熬么?
而胸口徐徐充斥的闷痛好似让他回到那时在寒冷的江水中不断下沉,他生怕下一幕再看到那道刻在骨子里的目光被乍然覆盖,于是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却越挣扎越恐惧,那是恨不能即刻死去的惧怕,谁也不需再救他。
耳膜被四面八方的蛮力压迫,他仿佛真的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一时更难以清醒地沉浸在巨大的战栗里,呼吸也已到了极限,干脆闭上眼,等待久违的解脱。
然而随着他乱糟糟的思绪也跟着下沉,竟忽觉腰间一紧,不待僵硬的四肢有所抗拒,已被猛然带水面。
“醒醒!”
意外地,当真有人十分粗鲁地拍他的脸。
什么?
……他方才不是还在千秋坛罚跪?
暂未反应过来这中间都发生过何事,厉执只觉对面脆生生的声音无比熟悉,偏想不起是谁。
而被师兄们强行扮作女子的发髻散落下来,湿哒哒贴在脸上,他双眼紧闭着,突然吐出几大口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难受吧?”对方捏住他向下滴着水珠的下巴,又道,“想不想上去?”
“……”
这一次努力片刻终能睁眼,他艰难喘息着,很想破口大骂,可惜面部依旧不听使唤,而是毫无表情地看过去。
入眼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舔着一张笑得耀武扬威的俊脸,看起来莫名欠揍。
对方见他不吭声,恶劣一笑,便又给他摁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