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北州
半晌,厉执才意识到无归是在自己与晏琇那番斗时不经意划出的伤口,就在颈前,其实不深,只是流了些血,沾了一襟,看起来略显狰狞。
可他仍旧免不了心下迷惑,不太相信对方费力跟踪自己,理由只为送药这般简单。
“不紧,”他便随意接过来,眯眼又问道,“你不去向晏惊河交差?不怕他怪你?”
目光自厉执不经意碰触的掌心慢慢收回,无归抬眸看向厉执。
“教主既然回来了,我只听教主的吩咐。”
“……”再一次听到无归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厉执不由又多看他几眼,内心升出一股不上来的微妙感。
大抵是从未有人对他表露过这种可以理解为“忠诚”的情感,即使厉白儿早在他炼成逢鬼后便将九极教交付于他,但他心知肚明,众人忌惮和尊敬的从来都是厉白儿,而他更像备受期待和守护,却始终不足以信任和追随的魔头,尊称他一声“教主”,也不过看在厉白儿的脸面。
何况他的确不曾在意过这早就注定的教主之位,更在九极教被屠后拼命逃离,意图在那不起眼的兑水村苟且偷生一辈子,将复仇的念头悉数抛之脑后。
却不料,即便是这样只图安逸的他,竟也真的会有人想要死心塌地的追随?
不似其他人一般不得不称他为教主,也并非由于他先前那番信誓旦旦的保证,而只是单纯且笃定地承认,他就是教主。
“我一直在等教主。”只听无归又轻声开口。
“等我?”厉执顺口接道。
“用余下一生,为教主效命。”
“……嗤。”不知为何,看他一介还未分化的少年如此老成地许诺,无论真假,厉执在难免心生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
“你该不会是……晏惊河派来监视我的?”
厉执却故意问道,尽管直觉告诉他对方眼中的坚定实在不像谎言,但仍忍不住试探:“我不妨告诉你,虽我与五派势不两立,可晏惊河这一路连番算计,又以我家狗蛋的性命相要挟,我同他父子情义已尽。你若真心跟着我,我定不亏待你,但你敢暗中与他勾连,我可不会手软。”
厉执这一番话落,便凝神看着无归的反应,更将他脸上的表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
本以为他定要再些什么以表忠心,结果等了稍许,对方反而不再开口。
直到身后尉迟慎率先破了这意外的沉默,双臂紧抱着仍在昏迷的晏琇,面无表情走到厉执跟前:“他怎么了?”
“他累了,”厉执转头对尉迟慎道,“你先带他回屋,别冻着他。”
而眉头皱紧,尉迟慎本就阴沉的视线忽地落上晏琇颈间被厉执那一掌劈晕的淤痕,瞬时更为犀利。
“是你?”他竟猜出道,“你伤了他?”
“……”厉执自然不方便与他解释,“啊,了一架。”
脸色霎时更黑了几分,不过应是也想到眼下不便询问更多,尉迟慎就那么森然看了厉执片刻,看得厉执甚至怀疑他是否恢复了记忆,才再不言语,转身回屋。
于是眼前突然没了阻挡,厉执的目光顺势落上不远处坐着的司劫。
“你倒是把你这患友也推进去……”
“砰”地一声,屋门已被尉迟慎合上。
厉执挑眉,不可否认的是,看尉迟慎关心晏琇的臭脸倒比他以往顺眼得多。
不过,见色忘友实在不怎么仗义。
暂且放下无归,厉执几步朝司劫走去。外人眼里,他自然还是个被水牢折磨失智的“废人”,此刻正无声地停在原地,即使与厉执视线相对,也毫无起伏。
“你可是冷了?”总归晏惊河也已默认他们之间的“虚情假意”,厉执并不遮掩自己的关切,摸起司劫冰凉的一手来回揉搓,又推着他朝屋内而去。
那宫观内的情形,他还需尽快告诉司劫。
“你在这等我片刻,”便头也不回地对无归道,“待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
“是关于……少主么?”
谁知无归这次倒是迅速,紧接着厉执的话反问。
“……”厉执蓦地停下,心知他口中的“少主”便是厉狗蛋。
而不待开口,只见无归又道:“我想不出该怎么证明我并非晏惊河派来监视教主。”
“但关于少主之事,我或许……有些线索。”
闻言面色一紧,厉执内心震动:“你见过他?”
无归却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浮门宿莽谷那次事情之后,我曾看到晏惊河与几人在深夜密谈。”
“密谈?”
“我功力……尚浅,并未贸然上前,便没能听清他们在什么,”无归微微皱眉,显然有些懊悔,连声音也低了下来,“只觉得那几人穿着有些怪异。”
“穿着怪异……”似有什么念头闪动,厉执握着椅背的掌心收紧,感受得到司劫同样凝重的气息。
“他们的脸皆被面纱遮挡,头上也戴了宽大的兜帽,偏却手臂悉数暴露在外,上头布满刺青,肌肉虬结……”
“那是——”只听这些描述,厉执已然心跳骤快。
“嗯,”无归看着厉执点头,“我后来听过,那是北州人的惯常扮。”
“也听北州常受毒虫肆虐,所以他们才擅长使用奇毒,且他们身上的刺青也非同寻常,是使用很多种香料混合而制,使得毒虫难以近身。”
“……”
“但我并不确定,少主的下落当真与他们有关……”
听无归又略带茫然的语气落下,尽管仍有太多疑问,但这一线索无疑让厉执震惊不已,像是蓦然滴落于心底的一记浓墨,丝丝缕缕散开,却不知从何抓起。
晏惊河竟然与北州人扯上了干系,一切俨然更为复杂了起来。
厉执难以想象若那颠倒乾坤的邪门方子也是从北州而来,这背后的惊天阴谋又该是何种惊悚,晏惊河的所作所为也远远超出了复仇的范畴。
他只在愕然间忽觉指尖被司劫覆住,一时僵硬的神智稍微收拢,才猛然记起,司劫不久前与他提到的一处细节。
是迟恪身上的异香。
难不成迟恪也去过北州?
几乎再难以克制心底密集而急促的鼓点,指间的轻微力道无不明,司劫与他的猜测一致。
他在金楼时似是曾听人提起过司劫与北州蛮夷高手对峙的情景,想来司劫便是那时闻到过类似的香气,所以才觉熟悉。
那么倘若厉狗蛋的确是被迟恪带走,他如今最有可能的地方……
是北州?
“……”
而正当厉执因这豁然猜想而心情良久不能平复之时,只觉面前人影忽然向前一步,他下意识闪身,警惕看过去。
原是无归正从地上捡起被他无意中掉落的桑皮纸包,没看到厉执的防备一般,只垂眸开,以指尖轻点,随即放在嘴里。
“这药没有问题,教主不需担心。”
听他低低着,独属于少年的清倔嗓音中仍带着不加掩饰的执着,厉执不怎么自在地挠挠鼻头,也不知是否错觉,像还听出了几丝委屈。
便干咳几声,心道这屁孩子确实关心他,不再迟疑,又从他手上夺过纸包,将药沫全部倒在掌心,胡乱朝血糊糊的脖子里抹了几把:“这回可满意了——”
结果没想到再一抬眼,只见无归正照向他颈间的目光倏然滞住。
“又咋了?”
厉执咕哝着,却不等话落,手一僵,顿时明白过来。
无归看的是昨晚与司劫那一番胡来留下的咬痕。
随手将领口往上拽了几拽,厉执粗声粗气一笑:“你们这冷归冷,不过夜里蚊虫倒也不少——”
“待定乾丹练成,我……也可以。”
“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那丹药,厉执只脸色一沉,“你也想用那东西来左右分化?”
“我想做天乾。”无归答得倒坦诚。
厉执不由冷哼:“那到底,你原来同他们一样妄想依靠些投机取巧的把事压制于人。”
“我对别人没有兴趣,”不料无归认真道,“只是我若为天乾,便能在教主需要时,为教主排忧解难。”
“什么?”
“……”无归这时又望向厉执颈间仍隐约可见的齿印,视线扫过一旁始终如“废人”的司劫,顿了顿,眉头微皱开口,“教主即使日后没了天乾,我也可以……替教主分忧。”
“我定会温柔相待,且心甘情愿,绝无受教主胁迫之。”
“……”
这几句好似一本正经以示忠心的话从无归嘴里冒出来,却让厉执在一刹那懂了他何为“分忧”。
更被那一句“绝无受教主胁迫之”刺得耳根子生疼。
腿都有些软了。
“不……不……”嘴唇不听使唤地轻颤,厉执莫名一阵锋芒在背,再想都没想,凶狠又紧张地猛给了无归一脑袋瓜子,吐沫喷他一脸,“不用你分忧!”
“屁大点儿的子,再敢胡,我给你鸟儿拧下去!”
“……别跟着我,你他娘就站在这,老实反思!”
惴惴惶惶地骂完,厉执推着司劫几乎一溜跑地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