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不负
就在那天墟弟子四处喊人的空挡,厉执总算从山洞口爬出来,一边拍去浑身尘土一边灰头土脸地一抬眼,便看到洞外石壁上方萧肃的石刻——一粟山。
秋草逢霜,霁月当烛。沧海一粟,故剑不负。
顺着看向旁边几行刻字,厉执微微怔愣,暂不想其他,单看“霁月”二字而言,这山洞确实像是霁月道长的闭关之地。
所以,他是从宫外湖岸直通此处洞口,又一次冒充了对方,而真正的霁月道长其实仍在里头?
厉执纳闷地回头望去,不禁又心下迷惑。
蓬莱内的闭关山洞的确不少,不过他刚爬出来的这座“一粟山”可谓极其的简陋矮,淹没在层峦起伏的凛凛高峰中,也过于不起眼了些。
却还来不及他探头探脑地往里头张望,忽地耳尖颤动,厉执旋身一闪,蹭着壁石利落翻开,只听“当啷”一声脆响,转身看去,果真自灰茫的晓光间看到由远及近的凌盛身影。
撞至壁石的寒剑被倏然收回,来人身形单薄瘦极,衬得广袖飘摇,若不是冽风下的面目刚硬,厉执险些要将其误会为女子。
而待看清对方的模样,厉执心觉眼熟之余,却也下意识地将身子隐向烛光难以照映的一角,若方才那弟子睡得迷迷糊糊,将他错认为霁月道长只算凑巧,眼下这不知还要引来多少人,总会有与那霁月道长格外熟悉亲近的弟子,也不至于悉数将他看错了去。在司劫所的接洽之人到来之前,他不想大动干戈。
“我当掌门极力护了将近十年的师弟如何光风霁月,”却听这最先出现的人落稳后开口,声音傲冷,“怎么一出关活脱脱像个贼人,若非你这张脸实在好认,我还以为是什么擅闯宫观的恶徒。”
他的脸实在好认?
厉执闻言又一愣,这与他事先想好的情形实为不符,也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涌上几丝不太敢轻易妄想的念头。不过更多的,却是在对方这一番熟悉的语气之下,他猛然记起了对方的身份。
厉执一笑,几乎毫不犹豫道:“你倒是没变,十年过去,仍旧如此讨嫌。”
他只在洛河里见过少年时期的他,猛一下来了个拉长的,他差点想不起来。
自然是那由于姑姑救司劫而死,曾对司劫百般刁难却备受所有人宠溺的问斐。
如今他倒肯尊称司劫为一声“掌门”,不由让厉执反唇相讥过后,难免又心觉有些疑惑。
“胡八道,你何时见过我?”却听对方没好气道,“掌门当年方一得了你这师弟,便你根骨极佳,世间罕见,不许任何人扰你清修,随后你更闭关于此,哪里会认得我?”
“难道是……掌门与你提过我?”随即犹豫半晌,问斐试探着反问间,倒透出些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厉执这才从他的话里回过神,心内撼动,却不忘立刻嗤笑几声,“哪里用得着掌门师兄来告诉我,我一来可就听其他师兄弟们起过,整个天墟就属你骄横跋扈,要不是看在问鹤师叔的面子上,早就都想揍你一顿。”
着,厉执装模作样地反问:“我猜的没错吧?你这么讨嫌,定是他们口中的问斐无疑。”
完,只见问斐脸色沉了沉,比司劫年长几岁的脸上骨肉绷紧,竟一时没有作答。
厉执却顾不得他沉默的模样,而是终于能趁他安静下来,得空仔细回想,他与司劫曾关于“霁月师弟”的一段对话。
——你如何确定,我师弟是怎样的人?
——我自是没有你了解,但不用想都能猜到,肯定不是我这副德行。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你自己的师弟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
——我,我对你师弟可没有意见……
——有也无妨,我问你那个问题,并非是问责,正是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被这身份束缚。你需记住,再做任何事,都只问你的本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师弟便也一样。
——啊?我和你师弟很像?
——算是。
算是。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如今与问斐刚刚的话重叠,过于大胆的猜想已在厉执响如擂鼓的心底呼之欲出。
而厉执猛地回头再次看向那石壁上那几行笔锋熟稔的刻字,尤其最后一句——沧海一粟,故剑不负。双目再难掩震惊地瞪大。
这是司劫亲手刻下的话。
厉执是个粗鄙之人,却也知晓,何为故剑情深。
司劫的故剑只能是他。
那么所谓的“霁月道长”……
“依我看,你虽然长相无差,气质却一点都不如掌门画里那般仙姿卓绝,我们彼此彼此,”竟将厉执脑中最后的一丝疑问也解了,只见问斐俨然从短暂失语中找回神智,高傲又道,“且你的身手也难看得很,简直有辱我天墟神韵,枉我一听你出关便率先过来,结果不过尔尔。”
“指望你来主持大局,寻回掌门,实属荒谬!”
“……”
却根本没有心思再与问斐辩驳,也并未深想他现今对司劫的态度差异,包括针对他字里行间的酸意,厉执瞪着面前石壁良久不能平息心中波澜之际,忽闻背后又有极力压制的气息自远而近,连带着杂乱的脚步,乌泱泱围拢而来。
他便心情复杂地越过问斐,径直与踏着风急促奔向此地的另一人遥遥相对。
“……”压抑了太多情愫的喘息不加掩饰,这一次来人纤细窈窕,势如霏雪,明显为女子。
只是最先映入厉执眼底的,并非她秀澈的五官与缥缈身姿,却是她别于盈盈腰间的长鞭——那是属于司劫师妹的摘月鞭。
厉执或许对自己曾误认作哑巴的司劫师妹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但他深深记得她这摘月鞭。
毕竟当初司劫拿着它,将他抽得半月没能下地。
厉执愕然而又木讷地想,那时没有分化的司劫,原来已是漂亮又气性极大的母老虎了。
“司澜!”而正当厉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摘月鞭下意识后退一步,原本立于一旁的问斐忽然看清司澜手中紧握的东西,神情一变地开口阻止,“万万不可!他闭关太久,根本难当大任——”
“掌门临行前曾有交待,若霁月师弟出关之日他仍未归来,这掌门印便交于他,天墟上下但凭调遣,绝不可违背!你难道要违抗掌门之令?”
听这叫司澜的女子厉声完,厉执被太多震诧接连裹挟的脑内终有一点能够笃定,她应就是司劫所的接洽之人。
只是哑然抬头,当与司澜四目相对,厉执心里又“咯噔”一下。
糟了,他曾将她当做哑巴轻薄,她定记得他——
谁知厉执瞬起的担忧还未到达深处,只见司澜目光氤氲,看着他的视线却出奇的坚定,又像是隐约糅杂着厉执难以看懂的彻骨。
“谢谢你还能赶来,掌门便终于可以……原谅我了。”她轻颤着将掌门印塞入厉执掌间,没头没尾地哽咽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