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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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上一刻,映着满目悬飞的汹汹血海,冗乱的意识里一面是扶恶临终时的苍决,一面是铺天盖地的索命嘶吼,与记忆中仓惶逃窜的绝望重合,厉执几度仿若又置身于七年前,心想的是,果然江湖偌大,即便渺如草芥,也始终容不得他的一方栖地。

    他甚至忽然懂了厉白儿,当初为何在最后关头,对晏惊河留了情。

    怕是强势如厉白儿,也在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面前认了输,她不怨晏惊河的绝情,皆因她也不知在如此庞然难违的命运面前,究竟要晏惊河如何抉择,她才算真正的甘心,她宁愿去做给晏惊河留下最后一丝余地的孤光,也不想再如五派一般,逼他在罅隙里挣扎而死。

    正如司劫于厉执,倘若司劫当真为了他而与整个五派为敌,他难道要他陪着他一起葬身泥淖,空留一世骂名不成?

    然而就是这般茕茕想着,当厉执被司劫反手紧拥入怀,温煦的掌心紧贴于狼狈不堪的脑后,双目忽地看不到喧嚣丑恶,鼻间尽是踏实熟稔的沁然醇香,那一刹那,像是浑身上下又被瞬时披起了刀枪不入的铠甲,将一切悲戚的,阴暗的,难以逾越的,以及四面八方的无数唏嘘,悉数阻隔。

    脑中仅仅剩下的是,他此生遇到司劫,是何其有幸。

    “司掌门!”

    而眼见司劫将厉执强硬护下,正不顾一切厮杀的各派终是被眼前一幕所震惊,手上动作纷纷僵停之际,只见肖青山掌中玄铁黑剑直指司劫,率先厉声道。

    “司掌门想要背弃我五派的信任,与这魔头同流合污,成为第二个晏惊河?”

    “万万不可!”便立刻有人接道,“司掌门还需慎重行事,切不可为了一个魔头而铸下大错!”

    “这魔头定用了与他娘一样的狐媚手段,才迷惑得司掌门一时糊涂,只要司掌门肯及时回头,即刻将这魔头拿下,我等定不会再作计较!”

    “司掌门……”

    “司掌门——”

    “承蒙各位抬爱,但我并非晏惊河。”却在无数仿若心急如焚的苦口规劝之下,司劫忽然开口。

    “看吧?我就司掌门不可能背叛我等,这其中定有误会——”

    “我既已认定一人,必是此生不移。”谁知将当初对扶恶所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在此摊开在众人面前,司劫的目光照向此时正面无表情坐于肖青山一旁的晏惊河,“我亦不会……做抛妻弃子之事,怎可能是第二个晏惊河。”

    “……”

    众人闻言皆是又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地明白过来司劫所言何意,却又仍旧不愿意相信一般。

    只有肖青山脸上并无任何惊讶,不屑冷笑着又道:“司掌门这出假戏真做未免过于真切,但我们几派把取得彼岸香的重任交于你,却不是让你这一路与他谈情爱的。”

    “他与我早是夫妻,为何不能谈情爱?”

    “可笑,”肖青山明显笑意更甚,“那么司掌门之所以接此任务,实际并不是为了彼岸香,而是从一开始就假公济私,算护下这魔头,我的对吗?”

    “嗯。”

    “……”司劫并不犹豫的一声低应方落,果真又激起众人的窃窃私语,连厉执也在震撼之余听出肖青山的有意挑拨,正欲抬头,却又被司劫一掌摁下。

    头顶波澜不惊的嗓音再次响起:“你们既是谋划在先,我自然要前去护他。至于彼岸香,他交与不交全凭己心,而不该是你我借由道义之名行强盗之事。”

    “哈……”肖青山满是精光的双眼犹如鹰狼,“各位可都听见了?堂堂五派之首出这等是非不分的混账话!那还犹豫什么?今日便一起处置了这早与魔教狼狈为奸的五派耻辱!”

    愤慨无比地话间,肖青山蓦地拔剑,重剑掀起巨风,劈头盖脸砸向司劫二人。

    也为消众人心底对司劫仍存的几丝顾虑,肖青山又大声道:“他受了半年水牢,双腿已废,眼下实属硬撑,你们还怕他作甚!都不想要彼岸香的解药了?”

    “呸!怕什么?都给我一起上!”

    于是最忌惮之事得到保证,随着各派又一次为得到彼岸香蜂拥而起,这一回即便有司劫相护,也再止不住遮天蔽日的杀机。

    “你们……你们都疯了?”唯独在不住崩乱中,曲锍一个个将围拢于二人的刀剑隔开,“司掌门的话分明也有他的道理,况且我若喝下的确实是九元归期凝露,这其中兴许真有其他误会……”

    然而哪里还有人听他的疑惑,喊杀震天中,眼看连肖青山也已挥剑朝二人劈来,曲锍忙下意识地飞身相迎。

    “你,你快住手!”

    而厉执看着四周比先前更为无所顾忌的重重杀意,一边以宿铁扇狠狠扫去袭向司劫背后的数道暗剑,一边极力欲阻止司劫再有任何动作,只见司劫前日才换上的粗衣之下已然被血水浸透,那是厉执亲手为他缝合的伤口,只有他知道那些伤势究竟有多么严峻。

    奈何司劫一掌催动紫微七斩,另一掌始终不肯离他半寸。

    “别慌。”他撑剑斩落接连险恶,沉声对他道。

    “你他娘……”

    “无碍。”

    “放屁!你——”

    “不止七年前……”司劫却断他。

    “什么?”

    伴随出剑时不易察觉的喘息,附着他耳边轻轻擦过:“扶风出事那日……还有你在忏陈阁前拼死护住你弟弟之时……那些我都没能与你一同承受。”

    他其实很多次,都想像现在这样,不论结果,不管对错,只是与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风雪。

    “……”厉执竟从不知他一直记得,“我不需要……”

    “我知道,”司劫抬眸,看到乍然越至厉执身侧的一道飞影,紫微剑凌厉疾转,鲜血霎时溅了二人满身,“可是我爱你。”

    “……”

    未曾想到司劫第一次开口此话竟是此情此景,不合时宜,却仍旧如破开层层血雾的飞燕,血腥又充满希望。

    也在下一瞬,飞燕跌落深谷。

    “不对……”厉执余光看到不远处正拼命拦下肖青山的曲锍,思绪陡然一转。

    “肖青山要杀的人是你……”

    “他想要我的彼岸香,根本不会取我性命,他原本,原本就是算让晏惊河在他们抵达之前杀了你!”

    “你若真的出事,才是正中他的下怀!”

    “……”司劫却不再开口,显然他早已心中了然。

    而稍一联想方才肖青山那番煽动之举,厉执只道怪不得晏惊河会突然改变主意,原来司劫先前的猜测没错,北州人从始至终想得到的,都是彼岸香!

    晏惊河……恐怕便是以彼岸香作为条件,才能在最初换取北州人与他联手报复五派,却自宿莽谷之后不知该如何交出彼岸香,转而以洛河的心法做饵,岂料肖青山如今猜出了彼岸香的秘密,那么作为他现今地位最大威胁的司劫,便需尽快除去。

    只要司劫一死,五派彻底化作一盘散沙,纵使天墟再难以控制,也不足为惧。

    “心!”

    而厚重的玄铁黑剑裹着凶诡的戾风猝然而至,厉执惊恐仰起的眸底映出的寒光越来越近,可偏在此刻四面涌来的杀机犹如疯涨的潮汐,几乎将二人密不透风的笼罩。

    就当他任由周遭利刃落下,用力一掌推开司劫,司劫却早有预料,先一步抱着他滚落在地。

    仿佛可听见血肉如裂帛的闷响,厉执哑然张嘴,心脏在骤然疾跳中变得僵冷。

    却不仅是因为司劫背后流淌的融融血水冻得他一齿霜寒。

    还有那一道挡在二人身前,晏惊河被一剑穿过时艰难转身,遥遥望向他的满目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