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生关
连续几日的落雪不曾停歇,整个天墟宫仿若与炎炎烈日的山外隔绝,远望之下依旧纤尘不染,干净得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也确实,即便横亘七年之久的真相一朝水落石出,看似五派与九极教几番重创皆为肖青山一手所导致,他不择手段犯下的所有恶行也无疑在几天内传遍江湖各个角落。
但从始至终令人在茶余饭后感到唏嘘的,也不过是他堂堂神酒坊主,竟原来是个北州奸细,实在可恶至极。
至于其他,并没有丝毫改变。
“真想不到……霁月师叔原来就是九极教失踪多年的教主。”
“可不,掌门竟为了那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撒下如此弥天大谎,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
“嘘,点儿声,司澜师叔不让我们多嘴……”
“我知道,我又没别的,既是掌门的意思,我等当然不敢有何异议,也就私下道解闷罢了。”
“知道就好,如今掌门好不容易回来,这等丑事还是别让外人听去了,免得再找天墟的麻烦。”
“我知道……哎?明明是你先挑起的话头……”
“快走吧……”
厉执一路从蓬莱顶着满头薄霜回来,便看到两名天墟弟子正自司劫所住的点雪居走出,边聊边远去,看手中所提之物,显然是刚刚来做完了每日清扫。
于是站在门前先将周身寒气拍散,用力搓搓手,厉执哈着热气推门而入。
正与邪,永远是刻在骨子里的对立,或者,就算九极教当年被围剿一事已然真相大白,但要五派真的承认九极教是无辜的,实际也绝无可能,不止那般惨绝人寰的屠戮无人能够承担,更因九极教无论如何,都是被五派所不耻的邪魔外道。
这些不过是江湖常态,厉执早已不在意。
所以即便将那二人言语间的嫌弃听了个透彻,他心底倒也没有什么起伏,更多的是迫不及待将他刚刚从蓬莱带回的东西一股脑掏出来。
那是一大捧才采摘的紫红色薹菜,天墟宫虽然终年覆雪,但蓬莱有山有水,他抱着试探的心思去寻了寻,果真被他找到些这一种极为耐寒的雪地野菜。
转头看到床榻间仍是沉沉昏睡的霜白侧影,他一边蹲在地上十分娴熟地掐去老叶和花,一边开口:“你这天墟也太穷了,没找到荠荠菜,先拿这个代替,待你一醒来,就能喝上热腾腾的汤羹。”
并不等对方有何反应,厉执自顾自着,起身利落地又来清水,把掐好的菜根悉数泡进去:“我就不等你醒了。”
“臭子还不知在吃什么,我去接了他,再回来找你。”
话间,厉执已胡乱往身上抹了抹,蹭去满手湿迹,趁着将菜根苦味泡开的空挡几步又踏至床前。
这样距离极近地看着司劫如精致玉雕般的面容,目光闪烁着,恍惚下仍会记起那日他惶然奔向他,却只摸到一手冰凉呼吸的摧心砭骨。
叠着水牢遭受的刑伤,眼前这人原是早在以身体替他挡下无数劈砍时便穷途末路,偏却始终未曾表露分毫,甚至在肖青山骤然遣散乾阳逼迫他信香失控的刹那,及时将他压制。
直至肖青山彻底无了生气,他也耗尽所有,再撑不下去,就那么安静而不失体面的,睡着了。
按司澜所,是被迫闭了生关。
——所谓生关,乃是天墟弟子将破心剑法修至最高境界,身体即可在危难关头不由自主切断全部外在感知,唯护住心脉,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只等一切慢慢恢复,方可醒来。
也算是闭关的一种,虽然不随主观而决定,却是为生而来,故作生关。
只是这生关的时间,并不能确定。有人三五日便可苏醒,也有人,一辈子都将不死不活地睡下去。
先前在水牢时,他便在意志濒临崩塌之下险些闭了生关,奈何那时他心系太多,竟硬是扛了过来,眼下肖青山一死,顷刻泄力间难免让他也再难以自控。
而厉执忐忑等了三日,现今左贤王一行人已欲动身返回北州,他必须趁此机会随他一同去接厉狗蛋回来。
“不过你这般睡着也好,”厉执忍不住伸手轻蹭他脸上的霜寒,像是意图给他增添些温度,“不然以你的德行,定又要随我一道奔波,不肯踏实养伤。”
“你们一大一,平日看着都安安静静,一遇到我的事,就疯了。”
低哑着,厉执握住他垂在身侧僵凉的指尖,放在两手掌心间来回轻揉,半晌不见有任何起色,干脆放在嘴边,一下下呼出热气。
“啊,还有阿琇……”
想到自从事情结束后他一直失魂落魄的模样,厉执不由又眉心紧皱。
的确,晏惊河的死对晏琇来,正如剖骨的利刃在七年前已遭受一次的伤口上重新扎下一刀,那是连厉执也无法感同身受的切骨之痛。
不管晏惊河如何疯狂报复五派,不可否认的是,他最后仍选择将晏琇藏了起来,与其是保他一命,不如依旧不愿让他看到这江湖最丑恶的一面。
就像他对他最初的期许。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深挚而残忍。
所以可想而知,晏琇这一次又该要从怎样的沉冗里挣脱。
尤其,连那尉迟慎……也实属让厉执恨得牙痒。
现今的逐云村里,哪还有尉迟慎的踪影,只剩那金楼外楼领主尉迟狰惨死在晏琇被藏之地。
他不需深想便知,这尉迟狰随着肖青山一同前来讨伐,最重要的目的,想来便是欲趁乱将尉迟慎除去。
由于晏琇终日不肯开口,厉执不知道那时他被晏惊河强行藏起来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大抵能猜到,晏惊河既然铁了心不让晏琇出去,定也会连同整天与他寸步不离的尉迟慎一起关押。
而尉迟狰应是在两方厮杀时悄然寻去,意图彻底拔除这兴许会影响他坐稳楼主的隐患,却不料遭了尉迟慎的反杀。
更准确来,是一脚踏入了尉迟慎已然恭候他多时的陷阱。
显而易见,尉迟慎不知何时便已恢复了记忆,他之所以选择继续佯装失忆留在这里,就是笃定尉迟狰会按捺不住来找他。而他在这远离如今金楼势力的一隅,不仅轻而易举可夺回楼主之位,也能让尉迟狰死得合情合理。
待尉迟狰这半年间费尽心机收拢的势力回过神来,他早已如归山猛虎,顺理成章将失去的一切牢牢再握,更趁此机会悉数看清了金楼中对他早有异心之辈。
厉执倒并不关心他重做楼主后是否会处置那些曾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在意他如何心机深沉地夺回位置,他恨的自是他竟又一次骗了晏琇。
——他是我心悦之人,我定要与他此生相守。
那句曾在厉执面前信誓旦旦落下的话,每在脑中回想,相比当时的震怒,更多的却是对晏琇不出口的心疼。
心疼他当初坚定地带那混蛋逃出金楼。
“无耻之徒!”
一声痛骂倏然响起。
厉执下意识心想尉迟慎确实无耻,却紧接着抬头,才恍然发现这恰到好处的怒斥并非出于自己的口。
是问斐。
“你这魔头又偷跑来见掌门!”显然方从屋外进来,手中是正准备为司劫擦洗的水盆和巾帕,问斐瞪着厉执的神情复杂而愤怒,“你还嫌害他不够丢人!”
着他又一眼瞄到地上正浸泡的菜根,来不及再训其他,才消肿的脸又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你……你怎能用掌门的茶盂来洗菜!”
“不对!这菜……”而再细看起来,问斐更是不可置信,“你,你竟敢偷摘我天墟只在斋醮日才可食用的圣物!简直卑鄙下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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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琇和鱼翅会在番外里再细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