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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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后一遍,”司劫的视线却很快从厉执的方向划过,像是只冷眼环视着面前这被他言中的“报应”,半晌,转向对一切仍觉匪夷所思的迟恪,冷声道,“若不立刻放了他们,这彼岸香……你们永远都不要再指望得到。”

    “……”而随着司劫话落,连堂内的厉执也愣住。

    原因无他,自是司劫在完这些话的同时,先前趁乱挣脱铁链的一掌已然稳稳置于脑后,血肉模糊的掌心倏然紧攥着一截被血水染透的竹片,俨然正是被他从自己指间强行拔出。此时那截竹片尖端所对的,则是不论天乾还是地坤,都最为重要的百会穴。

    封住百会穴,等同于毁掉自身信香流转,整个人也基本废了。

    当初曲锍那处被江如算以金针封起,幸亏司劫及时出手才得以保住他的性命,否则也根本等不到后来的九元归期凝露,他便要因信香残缺而死。

    眼下司劫这番举动,并非是以命相博,而是直接以毁掉彼岸香来威胁对方,毕竟对方最在意之事,也不过如此。

    却在怔然之下,厉执猛然将才收起的逢鬼又推至袖口,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紧盯司劫虽为笃定但在重创下仍有些吃力的掌心,生怕他在对峙间一不心当真对自己下手,他定要将他拦住。

    “放他们走!”而就在气氛又愈发凝重之际,迟恪还未话,只见那断了指头的大都尉率先怒声下令。

    他们来南隗这一趟无非便是为了拿下厉执,至于彼岸香如何从他身上剥离,大可日后再议,而他们虽是曾怀疑厉执身上是否仍有彼岸香,但实际上连他们也想不出南隗会用什么办法将那已与他骨血相融的东西取出来,现今所承受的损失已经超出预想,继续耗下去唯恐会再生变故,得不偿失。

    所以尽管迟恪已心有疑惑地几度将目光落于司劫掌心,显然在揣摩方才那接连诡异的一幕皆由他这双手所导致的可能性有几分,不管怎么,他的确最了解九极教的逢鬼。

    只是他终究没能想到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厉执,也就无法解释得通心间所有疑问。

    只好听从大都尉的命令,暂且放了这些村民,只将“厉执”带回北州,到时他们总有办法能得到彼岸香。

    “我看着你们放了人,自会放手。”冷冷看着欲围上前的北州兵,司劫退后一步又道。

    “不行!”那大都尉却断然否决,凶狠转向迟恪,“你带他们走!其他人跟我即刻启程!”

    迟恪闻言脸色一沉,很明显,大都尉是意图让他与村民来引开南隗视线,以保证他们能顺利将“厉执”带回北州。

    堂内厉执忍不住低笑,笑迟恪投靠这些丧心病狂的北州人,实属愚蠢至极。

    “不亲眼看着他们平安离开,我不会跟你们走,”而司劫当然不信他们任何一方,只开口道,“这祠堂后身连着一处地势偏高的坡地,你们要是怕出什么岔子,不妨就同我先去那里,只需让我能远远看到这姓迟的确实送出了村民,我自不会再拿性命开玩笑。”

    “……”

    无疑,司劫这番提议算是目前对双方来最合理的选择。

    便见迟恪虽然满脸不甘,却也无法轻易招惹北州这座仅剩的靠山,只得依照那大都尉的安排,先行将所有村民带往村口。

    “可是……你要怎么办?”

    阿眠被其他村民匆匆搀扶起身,不安地看向司劫。

    “放心,”司劫看她写满担忧的双眸,只镇定道,“待你的伤好了……我还想吃你做的糖藕片。”

    “……”

    不止阿眠被这故作轻松的话语得一愣,连同厉执也不由心下诧异,若没记错,他一次也没有与司劫提过,没想到司劫竟连这也知道。

    “好,”在身旁婶子的催促下,阿眠低声开口,“那好了,我等着你们……”

    “快走吧……”

    不等阿眠最后完,终是被其他焦急不已的村民拉扯着离开了。

    厉执眼望着几日之内都已吓得不成模样的背影逐渐远离视线,心知他们总算能看到些许活下去的希望,却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趁司劫与众多北州兵果真前往祠堂后身的山坡,重新穿上他之前挂于屋脊的蓑衣斗笠,悄然紧随其后。

    只要一确定村民们的安危,便可立即救出司劫。

    他原本是这样期望的。

    谁知当他正跟在队伍末尾,一眨不眨望着坡顶的司劫,就在这最后的关头里,脑中不知为何忽地又闪过方才迟恪带村民们离开前,眼底流露的细微迟疑与困惑。

    他那时目光所对着的方向,正是厉执的住处。

    总觉像是有什么自己不曾想到的蹊跷,却又一时难以明了,尤其厉执想起一直没有动静的靳离,心底莫名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靳离最初应也按照从营地里听来的消息去他家里寻找迟恪才对,那他到了地方,自会发现迟恪并不在,然后呢?

    他为何没有再找过来?

    飞快想着,又反复糅进迟恪那略带复杂的一眼,厉执蓦地扭头,心间骤然泛冷。

    思绪还混乱着,他却来不及再作细想,也顾不得知会司劫,无声自队伍后慢慢隐去身形,一路避开北州兵,朝住处飞奔而去。

    ……那些北州兵是被安排好的。

    他后知后觉,关于迟恪的下落,那些北州兵的口径未免过于统一和确定,反倒十分像是被事先交待,但凡有人提起迟恪,便故意大肆散布他的落脚之处。

    那么最有可能的,是迟恪也猜到以他如今所作所为,一旦有人潜入,目标大抵是他,于是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有人一脚踏入。

    且厉执的住处与其他门户相隔甚远,孤零零坐落在村角,不失为最易设下埋伏的地点。

    所以刚刚迟恪其实是在疑惑无论官家还是五派,竟真的没有任何人采取行动,才会在离开前下意识地看那一眼。

    耳畔灌入潇潇凄风,厉执仍旧希望是自己把一切想得过于繁冗,也许靳离不曾出现的理由另有其他。

    再怎么,靳离是伏寒一手带大的徒弟,如今却几次三番遭仇人利用,好不容易得知真相,若又一次落入迟恪的陷阱,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可随着厉执愈发靠近那座熟悉的木桥,只远远的,已能在猎猎的疾飞中嗅到愈发浓烈的血腥味道,甚至要比祠堂更为凶猛。

    心内最担忧的事情似乎已然发生,厉执一刻不停地越过桥面,大口喘息着按捺住急促的心跳,紧盯前方影影绰绰的漆黑屋角,一片森然死寂中,奇怪的是并未听见半点厮杀声响。

    想到若靳离当真中了埋伏,不可能无人通知迟恪,厉执又心存着几丝侥幸,凝神屏息地继续向前几分。

    而当眼前豁然开阔,腥风扑鼻,他终于彻底看清了那分别半年的房屋周围情景,正疾驰的脚步猛地僵滞。

    只见乌沉天幕下,是满目黑压压的血海与伏尸,若非那司劫亲手给他堆砌的一片片房瓦与崭新的木门实在记忆尤深,他几乎要以为自己陡然闯入地狱,眼前悉数是正在经受酷刑的恶鬼。

    尤其他愕然望着只剩上半身吊在瓦间摇摇欲坠的一具北州兵尸首,雨脚如麻地顺着屋檐流淌,却像流不尽他身上的血,与穿肠破肚坐在门前的另一人遥遥相视,四周更是叠卧着数十具同样残缺不全的尸体,死状凌乱可怖,黏腻的黑血徐徐蜿蜒,直蔓延至他的脚下,无不昭示着这里有过怎样一番惨烈的厮战。

    是靳离。

    而就在厉执一寸寸刮过所有死尸的脸,确信这些北州兵皆是死于逢鬼,且并未看到靳离之际,只听轻微的一声血肉分离裂响乍然传来,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忙踏过这满地污浊,朝声音发出之处迅速而去。

    果真看到正靠坐在屋后土墙间的一道血影,血水完全覆盖了他脸上的疤,若不是他在猝然划破掌间北州兵喉咙的瞬间,双目圆睁,自泥泞的眸底落下道道血泪,就像他很久以前那般,每杀了人,都要吓得怯怯缩在一角止不住的流泪,厉执根本认不出来他。

    “靳离……”

    而震惊之余,一眼看到他不自然屈起的左腿旁空荡荡唯有一方袍角,厉执忽地哑声上前,猛然将那刚咽气在他身前的北州兵挪开。

    却不待确认他的右腿完缺,率先映入眼底的,赫然是他已被数只弩箭捅穿的腰腹。

    “别担心,”自喉间强行挤出的嘶声从头顶落下,与厉执的心一同沉至谷底,他木讷抬头,只见靳离冲他一笑,“这是最后一个,我没有……放走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