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有他, 可她怕，她怕这乱世之中，没有权势, 终有一日, 她会成为众多苦情女子之一。

    或者，是阮茴不相信眼前这个要娶她的翩翩公子会一直钟情于她。

    “杨公子口口声声自己想娶我, 那公子心中对茴可有爱慕之意？”阮茴道。

    杨子钦听罢，直上前走了几步就要去牵眼前姑娘的手。

    “当然。”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

    阮茴微微避开他的手，挑了眉毛，一双墨瞳凝着眼前的银袍少年，启唇道：“那杨公子有多爱慕茴？”

    很久很久之后, 再想起两人这段和那个少年对自己的话，阮茴依然可以弯起唇角，轻笑出声。

    那天的阳光真好，连喜鹊也一跳一跳的攀上了枝头。

    眼前那俊俏的少年郎，温柔的盯着她, 一字一句道：“子钦愿意为姑娘放下手中秋毫。”

    书生弃笔, 倒是有十分的诚意。

    “那公子的这方玉佩, 茴就先收下了。”

    阮茴本想在继任圣女之位前, 找个机会向纳兰长宁举荐另一位圣女人选的。

    谁知次日午时，她在北漠皇宫的御花园内, 撞见了正在话的林天心和杨子钦。

    微风轻轻吹着林天心的裙角, 连日光也柔柔的在她的发间, 少女的身姿苗条，带了丝天真的神色抬头看着眼前的杨子钦。

    “子钦哥哥，我已经向父皇请旨赐婚了，天心喜欢子钦哥哥, 想让哥哥做天心的驸马。”

    这是最好的安排吧，杨子钦本就身份显赫，若是做了驸马，日后的仕途更会一路飞黄腾达，再无人能阻挡。

    阮茴突然就笑了，她在纠结什么呢？

    这样美好的少年郎若是娶了自己又能得到什么？要同她夫妻和睦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辈子吗？

    这确实是阮茴的愿望，但对眼前这个未来一片光明的少年不公平。

    十年寒窗，他本就该拥有最值得的一切。

    看着眼前笑魇如花的林天心，阮茴攥起了拳头，未等杨子钦答话，她率先从树后缓缓的走了出来。

    看到从树后走出的阮茴，杨子钦明显身子一僵，怔愣在了原地。

    不过几步之遥，阮茴却好像是走了许久。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阮茴行礼道。

    林天心一把扶起阮茴，眯了眯眼睛，也带上了笑：“是茴姐姐啊。”

    二人身份有别，林天心本不该唤阮茴姐姐的。 *

    若是心机深沉之人爱慕杨子钦，她倒是可以与之争一争，可偏偏是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公主。

    这样单纯的姑娘，连阮茴也不舍得伤害她。

    “不，公主殿下日后还是唤茴圣女吧。”阮茴低了眸子道。

    闻言，林天心半是醒悟道：“哦，对哦，茴姐姐是准圣女的人选，那天心就在此先恭喜圣女了。”

    向林天心行完礼，阮茴转身走出了几步。

    忽略了身后望着自己的少年的目光，她捏紧了手中的玉佩。

    就把这当做她对他最后的牵挂吧。

    那日的天光可真亮，阮茴将头抬得高高的，可眼中的晶莹却还是在无人处落了下来。

    他会明白她的心意的，对吗？

    阮茴这一生机关算尽，自私至极，只杨子钦是唯一的例外。

    时间倏忽而过，三个月后，圣旨已下，御史大夫杨子钦赐婚四公主林天心。

    出乎众人的意料，杨子钦第一次忤逆了皇上，违抗了他的旨意。

    昭阳殿上，皇上面目铁青道：“爱卿可想好了，一旦做了这个决定，可就再也没有后悔的可能了。”

    逆了光，一身银袍的御史大夫微微躬身，从怀中取出一物，神色如常，并未有半分的悔意。

    双手微微用力，只听“啪。”的一声。

    竹笔自中间应声而断，被折成两半，掉落在大殿之上。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场众人人人都知道，杨御史有一支心爱的竹笔，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乃是他父亲在他及冠之时所赠。

    杨子钦爱惜至极，一直将它视若珍宝。

    离开昭阳殿之时，杨子钦低了头，嘴边依旧是谦谦公子的笑。

    悄悄抿了唇，杨子钦唇角微微上扬，他道：“时至今日都未曾将玉佩交还，她这是还在等着我呢。”

    旁人不懂阮茴，可他却是晓得她对自己的心意。

    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过的匆忙，北漠也发生了很多大事。

    比如，杨子钦辞了官，不顾父母的阻拦，与阮茴定下了婚约。

    比如，阮茴求了纳兰长宁，长宁也答应了阮茴会另外寻一个族中适龄女子取代她的位置。

    再比如，先帝驾崩，新帝登基。

    他为了她可以于金殿之上断笔，抗旨不娶，她又怎么会贪恋一个圣女的虚名。

    大婚的那天，林天心也来了。

    依旧是笑魇如花，只是林天心今日化了与往常不同的浓妆。

    阮茴并未觉得不妥，这样的日子，林天心如果重视自然会命下人将妆化的浓一点。

    喜房中，眼前的姑娘笑意盈盈的递上了手中的酒盏。

    “茴姐姐终于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天心真是为姐姐开心。”

    阮茴眉头一皱，她知道林天心也是爱慕的杨子钦的。

    今日对她讲的这些话，怎么会是出自真心？

    掀了喜帕，阮茴抬了眸子看过去，林天心还是天真 * 无邪的眼神，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也许，她真的只是来恭喜自己的。

    端详了半刻林天心，见她神色如常，阮茴接过了她手中的酒盏。

    “茴在这里也谢过公主了，公主日后定会寻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方饮下盏中的酒，阮茴便一下子变了脸色，俯身吐出了一大口血。

    酒中有毒，不，或者，应该是酒盏中有毒。

    林天心的脸一下子变得模糊了，她面目也渐渐狰狞了起来，连阮茴也分不清是自己中了毒的错觉，还是她从未看清过这个姑娘。

    林天心一双桃花眸，凝着俯身趴在床畔嘴角还有血丝流下的阮茴，轻蔑笑道：“茴姐姐，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本殿下真的是来恭祝你新婚的吧。”

    轻嗤出声，她挑了下巴，咬牙切齿道：“如意郎君？呵，姐姐难道不知道吗？天心的如意郎君在今日就要娶旁的人了，哈哈哈…”

    林天心看着捂住肚子已经痛的在榻上不出一个字的阮茴，狂笑出声。

    走出房门几步，林天心双腿一软，终是跪倒在了长廊的柱子旁。

    她从备受宠爱，本该在父皇和太子哥哥的娇宠之下，寻一个合适的驸马，过完自己尊贵的一生。

    可那天御花园中，她一路扑着蝴蝶跑过去。

    那个被太子哥哥唤作子钦的少年，只一眼便叫她再也没能忘记。

    夫子曾教过她一句话，她觉得那时用在这个少年身上再般配不过了。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杨子钦赶回屋里的时候，阮茴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见到他回来，阮茴靠在杨子钦怀中，有气无力道：“子钦，不要报仇。”

    她不希望，他的后半生都活在复仇的阴影之下。

    阖上了双眸，阮茴的手蓦然垂了下来，搭在了床畔。

    “当啷”一声脆响，阮茴手心的玉佩掉落，碎成再也找不齐的碎片。

    独留一身红衣的男子跪倒在榻前痛哭出声。

    杨子钦自书案上取了方檀香红木匣子放在一旁。

    执了笔，他沾了沾墨水，凝着案上宣纸的眸中有柔情万千。

    杨子钦在给阮茴写信。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等到院墙边也长满了青苔。

    等到北漠冬日的白雪盖不住落英。

    等到神灯节的烟花不再绚烂。

    等到你来入我梦之日，我好再认真同你一句：“生姓杨名钰字子钦，云州杨氏。”

    若是没有你，此生我都不会再许旁的什么人。

    你不知道，对我而言，享万丈的荣光，都不及能够陪在你身旁。

    将手中宣纸细细折好，杨子钦开了书案上的红木匣放了进去。

    红木匣子中厚厚一叠宣纸，自阮茴离开之日起，他只愿意为她自己执笔。

    日光照在杨子钦的发上，不过三年而已，他却早已经生出了遮挡不住 * 的白发。

    而他自己却未曾察觉。

    初见当日送阮茴那朵红花，他只愿她余生可以平安喜乐。

    却没成想到今日这般结果。

    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知道杨子钦宁愿两人从未相识。

    哪怕是只能远远的看阮茴一眼，他也已经知足。

    这是阮茴离开杨子钦后的第一个三年。

    杨子钦躺在榻上，手忽然自枕下取出一个木盒。

    这间喜房，这些年，他从未曾允许别人动过，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这里从来都是杨子钦亲自扫。

    这个枕头，他从未曾翻看过，没想到今日还能发现这个盒子。

    时隔多年，再碰到关于阮茴的东西，杨子钦的手仍然止不住的颤抖。

    虽然，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腼腆的少年。

    杨子钦迎着日光开手中的木盒，一支竹笔静静的躺在里面。

    阮茴削的并不好，他微微眯起眼看过去，杨子钦的眼睛都有些模糊了。

    这支笔已经有些岁月了，杨子钦举起它来细细端详，有些地方凹凸不平，拿在手里都会有被竹子微微刺到的感觉。

    杨子钦的目光凝在了那竹笔之上，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一身米黄色衣服的少女随着家人出行，正撞上他陪着太子殿下在宫外商讨事宜。

    那时候她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姑娘的年纪，就在那个连阳光都暖洋洋的午后，少女自他身后俯下身捡起他不心遗落在地的玉佩。

    “杨氏子钦。”阮茴的声音温温柔柔，像极了南齐水乡女子才有的嗓音。

    这才是她们的初遇。

    一转身，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她也早该忘记了。

    杨子钦捏着手中的竹笔对着日光转了转笔身，蓦然睁大了双眸，怔在了原地。

    竹笔细细的笔身之上，刻着的一行字赫然浮现在了杨子钦的眼前。

    “杨氏茴赠。”

    看清竹笔上刻的字，手中瞬间失去了力气，竹笔无声滑落在榻上。

    杨子钦眼眶之中早已溢满了泪水。

    原来，这些她都记得。

    泪眼朦胧之中，杨子钦的视线似乎穿越了这多年的岁月，他看见眼前的阮茴一身嫁衣，坐在榻前掀了喜帕等着他。

    杨子钦推门进来，阮茴抬了眸子盯着他的脸一下子笑了出来。

    杨子钦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直到面前嫁衣如火的姑娘启唇开口：“子钦？快过来呀，愣在那里做什么？”

    就是她的声音。

    杨子钦才终于确定，眼前之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这是阮茴离开杨子钦后的第二个三年。

    杨子钦缓缓闭上了双眼，失掉呼吸的前一刻，他都还是笑着的。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而今，他终得以再与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