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车水马龙的大街,人潮熙熙攘攘。鼎沸人声,却没有遮盖住那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呼喊。
宁昂是在叫她?
他怎么可能认出了她?
桑洱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明知跳线后,不该和过去的人有所牵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宁昂正满脸焦急地拨开挡路的人群,两只眼睛直直锁定着前方那个快要被人海淹没的身影。被推到了一边的路人纷纷抱怨了起来。
“赶着去投胎啊!”
“人这么多,推什么推啊!”
宁昂充耳不闻,跌跌撞撞地跑到街心,没发现一辆马车正从旁边拐弯。驾车的马夫一低头,就看到有个不怕死的家伙窜到了马前,吓得一个激灵,立即拽紧了缰绳。骏马嘶鸣,停住了脚步。可宁昂还是被马撞到了地上。
桑洱回头时,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心脏一颤。
周遭的行人、煎饼摊的客人,见状都围了上来。那马夫也赶紧从车驾上跳了下地,搀起了宁昂,问:“兄弟,你没事吧?”
“有没有撞伤哪里?”
视线被黑压压的人挡住了。宁昂被人搀起,顾不上膝盖的疼痛,抻直脖子,向远处张望,急得仿佛要哭了:“桑桑,我看到桑桑了,你们快走开!”
但远处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看见宁昂似乎没有大碍,大家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那边,桑洱悄悄走了。
她逃也似的,跑到了河堤边上。
河边人烟稀少,芳草依依,枯死的柳树歪着脖子。
桑洱慢慢缓下了步伐,撑着膝盖,平复着胸臆里的喘息。
“少夫人,呼慢一点,我差点跟不上了。”冬梅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刚才那个煎饼摊的老板,好生奇怪,对我们大呼叫的,肯定是认错人了吧。”
天生痴傻之人,不可能独自出远门。冬梅很清楚,她的主子这辈子只去过凤陵和姑苏两个地方。一步都没有踏进过蜀中,自然不可能接触过天蚕都的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错把冯京当马凉,认错人了。
而且,听起来还挺巧合,对方真正认识的人,名字里头,似乎也带了一个“桑”字。
至于冯桑为什么会转身就跑,冬梅也很能理解——试想一下,大街上突然有个陌生男人喊着自己的名字,冲自己跑来,谁能不被吓跑呢?
桑洱蹲下来,白着脸,歇了一会儿。
河水清澈,银色的粼粼微光反射到了她的衣襟处。
桑洱低眼,水光晃荡,映出了她的模样。
现在这具身体,和她之前用过的那个马甲,笑起来的时候,本来就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更稚气、更娇丽。
好死不死,这段时间,由于太虚眸的反噬,桑洱生了一场病,没什么精神,自然也懒得照镜子。现在才猛地发现,自己清减了不少,脸颊上软绵绵的肉都消下去了。
本来娇憨柔和的轮廓,因此蜕变得更清晰,秀气。
无形中,也更像上一具身体了。
但也只是“像”而已。
还是可以分得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桑洱抬起,触了一下自己的脸。
应该是距离太远了,宁昂才会认错人,不必太惊慌。
傍晚前,桑洱与冬梅回到了客栈,对外面发生过的事,只字没提。
尉迟家包下的这间客栈共有两层,装潢内敛奢华。全部人一起入住,也住不满前后院的房间。桑洱和尉迟邕既为夫妻,自然是住一间房的。
回去后,却见不到他的人。只有一个随从来转告桑洱,尉迟邕有要事,让桑洱自己吃法,不用等。
饭后,外面的天还没全黑。桑洱悄悄从客栈后门溜了出去,这回,没有带冬梅。
天蚕都的大街巷,桑洱大部分都很熟悉。这五年来,城中格局并未大变。而且,临近修仙大会,到处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修士逸侠。即便不带随从,也无须担心会碰到危险。
桑洱抄近路,回到了煎饼摊子附近。
今天早上,宁昂被马撞摔的那一幕,在桑洱的脑海里徜徉不去。把他当弟弟照顾了几年,始终有点儿放心不下,还是打算去给他送点药——街边药材铺的药方,和尉迟家这中修士专用的伤药,可没法比。
酉时,煎饼摊已经收了,黑漆漆的一片。宁昂的院子关着门,里头倒亮着灯光。
桑洱从怀里取出瓷瓶,蹲下来,放在了门槛上,又怕宁昂不知道,会踩碎。正纠结时,眼前两扇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桑洱:“”
宁昂抱着一个木桶,满脸低落地推开门。没想到门口蹲了一个的身影,他一下瞪大了眼。
桑洱也僵住了,像一只突然见了强光的鬼。
紧接着,她的身体就是一紧。被眼前的傻子圈住了,高高抱了起来,双脚离了地。
很熟悉的动作。
仿佛五年的空白不存在,生离死别都不曾发生。
“桑桑,桑桑!”这傻子明明在咧开嘴笑,却有热泪在同时淌下来:“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他们都骗我你死了,我才不信,你肯定会回来看我的!”
这个死字,如同一根会扎人的尖刺,桑洱抵抗的动作,一下子停了。
现在的时间还不晚,已经有路人看见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投来了惊异的视线了。
为免别人误会宁昂是强抢民女的登徒子,桑洱迟疑了一瞬,拍了拍宁昂的肩:“先进去。”
宁昂的石院打扫得干净整洁,房间的格局,也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桑洱默默地抬头,打量着四周。
五年前,她处理遗物时,送了一大批崭新的东西给宁昂。有衣物、垫子、被褥这类细软之物,也有暖炉、烛台、梳子等物。
现在天气变冷了,正好是可以拿出来使用的季节。
只是,如今一瞧,房间的物品,却都很陌生,找不到一件是和她有关的。
都五年了,衣服、被子那些东西应该都旧了。宁昂把它们都换掉,买了新的,也很正常。
只是为什么好像连烛台、暖炉这些能用很久的东西都不见了?
难道宁昂全都用坏了?
她的后方,宁昂掩上了门,先给她搬了一张椅子来,擦了又擦,又放了一个软枕,才殷勤地拉着她:“桑桑,你快坐下,我擦干净了。”
药瓶还握在心,桑洱心情有点复杂,依言坐了下来。
五年没出现的桑洱来了,傻子高兴得都有点儿找不着北了,看她坐下,就想去给她做点东西:“桑桑,你饿不饿,我去做东西给你吃。”
“不用。”桑洱勉强挤出两个字,叫停了他,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你,坐。”
宁昂“哦”了一声,很听话地回来了,和她面对面坐下。
桑洱定了定神,示意他挽起裤腿。
刚才,宁昂走动间,她就观察到这子左腿有点不灵便,应该就是在白天撞伤了。
果然,裤脚挽起,可见膝盖靠下的地方淤了一片,泛着紫色的出血点。万幸没有皮外伤。
桑洱松了口气,倒出了一颗治疗淤血的丹药,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宁昂已经直接拿了过去,嚼碎后一吞,压根就不问她这是什么。
“你不问问,是什么?”
不想断断续续地话,所以,桑洱的每一个字都得非常缓慢。
这样听起来,也勉强算是连贯了。
宁昂一脸天真地:“桑桑又不会害我,为什么要问?”
桑洱沉吟了一下,扶正他的肩,指着自己的脸,严肃地:“宁昂,你看清楚,我不是,你认识的桑桑。”
如果宁昂是正常人,她压根不用大费周折地解释,他自己就会看明白。
毕竟一个人的相貌再怎么变化,年龄也不会逆生长。
若当年的桑洱还活着,今年也有二十几岁了。断然不会是今天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模样。
被宁昂拉进来,并不在桑洱的计划之内。
为了不给未来的自己挖坑,桑洱必须和过去撇清关系,也已经想好了辞——她不认识宁昂,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看见他似乎认错了自己,间接导致被马车撞了,过意不去,才会深夜过来探望他。
好不容易挤牙膏似的解释完,宁昂就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问:“桑桑,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啊?”
桑洱:“”
他好像听懂了她的撇清,又好像没完全听懂。
桑洱憋了一下,道:“冯桑。”
宁昂笑逐颜开:“那桑桑还是桑桑啊。”
桑洱抚额,感到有点头疼。
不管她怎么,宁昂好像就是认死理了,觉得她是桑洱。
这究竟是因为傻子心灵纯洁,不受外界干扰,所以更能看清事物本质,还是因为他有动物一样的直觉呢?
逻辑服不了他,他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感觉。
系统:“宿主,你不一定服他。因为宁昂在外界看来是一个痴儿,不具有正常人的判断力。所以,即使他在你撇清关系后,依然单方面认定你是以前的桑洱,也只会被别人视作痴言妄语。”
桑洱:“嗯?”
也就是,哪怕宁昂坚持她是桑洱,也没关系。
因为傻子的直觉不算数。他当不了掉马的证人。
世人只信逻辑。
哪怕宁昂和他们争论得脸红脖子粗,重复一百遍她就是桑洱。大家也只会觉得,宁昂太笨了,认错了人。
系统:“正是如此。”
这时,桑洱的忽然被宁昂抓住了。
傻子将这双贴在自己颊边,明亮的眼眸掠过了几分委屈,声:“桑桑,你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来看过我啦!我好想你,有好多话想和你。你是不是终于忙完了,以后就可以经常来见我了?”
桑洱依稀记起,自己当年临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哄骗宁昂的。
但昭阳宗的弟子时不时会来光顾煎饼摊,一来二去,她的死讯,自然不可能瞒住。
很显然,宁昂不肯相信他们的辞。这五年来,他一直守着她的谎言,希望有朝一日,她会再次出现在煎饼摊前。
所以,早上的时候,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追着她。
桑洱抬起头,摸了摸这傻子的头。
这倒提醒了她一件事。
她不希望宁昂去和别人争论,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风波。
而且,昭阳宗的弟子应该也不会希望总是听见一个死了五年的人的名字。太晦气了。
故而,桑洱板起了脸,恐吓了宁昂一番,表示如果宁昂到处和其他人“桑桑回来了”这件事,她就不会再来看他了。
宁昂傻气却乖:“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的。”
随后,桑洱还问了他一些事情,坐到了戌时初,起身告辞。国际惯例,临走时被宁昂塞了一袋热乎乎的煎饼。
路上比来时要清冷了一些。桑洱撕下一块煎饼,送进嘴里。今夜无月,密云罩顶,她心中却有了一中淡淡的轻松。
想想看,提早遇到,宁昂是意外,也是好事。
之后要上昭阳宗,免不了会见到以前的人。
宁昂的反应,等于给桑洱预演了也许会出现的最坏状况——被人怀疑。
以后再有类似状况,她也能淡定很多了。
很幸运地,桑洱才一抵达客栈,天上就开始下雨。煎饼还剩下半袋,桑洱肚子很撑,已经吃不下了。几块煎饼还热乎乎的,扔了未免可惜。她抬头看上去,目光掠过了一排房间。
尉迟兰廷的房间还亮着灯。
古有借花献佛,今有借饼献“姑”。
桑洱噔噔噔地跑上了楼梯。
客栈结构长窄。尉迟兰廷住在与她南辕北辙的另一边,中间须得穿过一段很长的走廊。
廊上没人,桑洱推了一下门,发现压根没锁,而房里没人。
尉迟兰廷出去了?
此处耳目众多,最好还是别让尉迟邕发现她大半夜来找他的眼中钉“妹妹”。桑洱决定进去等他回来。
这是一间颇为古雅安静的房间,床铺整齐,显然未被躺过。屏风后无人影,却有白雾升起。
桑洱揣着煎饼,疑惑地绕了过去,看见一个装了干净热水的木桶。
难道尉迟兰廷准备沐浴,但有事走开了?
就在这时,桑洱听见廊外传来了细微的足音,正往这边走来。似乎不止一人。
另外一人是方彦吗?
不可能吧,尉迟兰廷这么谨慎,怎么会大摇大摆地和方彦一起从门口进来。
桑洱皱眉,忽然发现那声音好像是尉迟邕。
卧槽。
桑洱抱着一袋煎饼,霎时傻眼。突如其来的心虚,让她下意识往后一退,一不心,踩到了地上一滩湿滑的水。
“哗啦”一声,桑洱一头栽进了浴桶里。
万幸,外面的雨声掩盖住了落水声。
桑洱扑腾了两下,才晕乎乎地冒出了头,吐出了一口水花。
几乎是同时,房间的门开了。
尉迟兰廷和尉迟邕一前一后,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