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88章 情愫
暴雨如注,所处之地,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漫天都是青色的,黏湿阴冷的雨雾顺着墙根,渗入了砖石里,形成了一团团斑驳的水痕。似乎也渗入了脊骨中,让人轻微地打着哆嗦。
桑桑的眼神有几分闪躲,黑葡萄似的眼珠往旁边溜去,声:“我、我哪有躲你啊,我们不是昨天晚上还一起吃饭吗?折容,你想什么呢?”
尽管桑桑很想有底气地反驳他,再大事化事化了地拍一拍江折容的肩。无奈,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了,她根本来不及掩饰自己的表情,而表情诚实地出卖了她的内心。
江折容盯着她的表情,确切来,是盯着她那张正在吐露谎言的柔软嘴唇,目如湖潭,幽寒而深不见底:“没躲吗?”
桑桑摇头如拨浪鼓,按捺着心虚。
虽然她确实在躲着江折容,但这种情形,打死她都不会承认的。
江折容的嘴角微微一挑,轻轻地问:“那在飞天花灯节前,桑桑的下次再找我出去玩,还算数吗?我等了你很久,都没等到‘下次’。”
原来江折容是在为这件事生气吗?桑桑瞬间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松了口气。
可是这事儿也不好解释。换了是以前,她基本每一天都会去找江折容玩耍,根本不会区分什么“这次”、“下次”,自然也不会产生很久不见对方的概念。
而他现在之所以产生了这样的感受,恰恰明了,她在躲避他。
可是,江折容不是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背后的原因么?
难道他已经怀疑她知道了真相,所以才故意这样问,来试探她的态度的?
那些不该发生却已经发生了的暧昧亲吻,沿着脊髓,渗入了回忆的笼里。
桑桑足无措,有些臊,也有点恼,心跳的节拍也乱了,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用过的借口,急中生智地挪用了过来:“因为我最近在忙正事呀。等下次反正就是过段时间,我闲下来了,就会来找你玩的,我保证。”
“做正事?”江折容的神情在一刹那变得十分难看,如阳光下聚拢了挥不散的阴翳,尖锐,怨愤,不复冷静:“又是那些生孩子的事吗?”
“我”
话没完,她的后背就抚上了一只,压着她的腰,往前一按。她的整个身体,被迫前行了半步,被江折容搂入了他的怀中。他抱得是那么地用力,桑桑只能仰直脖子,才能勉强呼吸。
“桑桑,为什么偏偏就是兄长?”江折容的声音在大雨中不甚清晰。他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按着她的后脑勺,但呢喃中蕴藏的苦闷与不甘,却藏也藏不住:“先来的人是我,先和你亲近起来的人也是我,就连你喜欢的这张脸,也是我先出现在你面前的。三年后,你之所以照顾我兄长,也是为了向我报恩。可最后,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人了,你还是选了他。”
这一句句直白的话语,如同魔咒,和着雨丝织成了丝线,缠绕着桑桑的心,勒入了血肉里。她气息颤抖,揪住了他后背的衣裳,声:“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选他’,只是请你哥哥帮个忙而已。我不找你,是因为是因为不想麻烦你。你身体不好,我想让你多静养”
“你的事,我从不觉得麻烦。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有修为了。”江折容打断了她,掌心微一用力,覆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更紧实地压向自己怀中,语声平静地挑破了事实:“如果我修为还在,你每天晚上会来的地方,就是我的房间了,对吗?”
双生子一母同胞,相互之间的连结,天生就比普通骨肉血亲更强,如同镜里镜外的另一个自己。很多时候,无需言语,就能遥遥感应到对方的心意。
所以,当江折容第一次注意到江折夜望她的眼神,心脏当即一沉。
他感觉到了,兄长和他一样。
那是一种,渴望得到某种东西的眼神。
从到大,他们兄弟几乎没有分开过,过一样的生活,上一样的课,练一样的剑法,自然,也不是第一次喜欢上同一个东西了。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为了争夺一个东西,而衍生出无法调和的矛盾。
毕竟任何东西都能找到替代品。没有替代的,也可以共同分享。
江折夜只比他先出生一会儿,却一直表现得比他成熟很多,自幼就肩负起了保护者的角色。他们的父亲常年闭关,母亲和祖父母又不在了,在那样一个复杂的大家族长大,过的日子,自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无忧无虑。正如再祥和宁静的河面,也会藏着危险的杀。如果没有兄长,自己多半是无法平安无忧地长大的。
兄长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哪怕是为兄长豁出性命,他也无怨无悔。
所以,江家事变时,即使知道很可能会死,他也没有半分犹豫,为兄长挡住了杀劫。
这一挡也的确去了他半条命。江折夜耗尽心血,熬得憔悴万分,才将他从死亡线拉了回来。
而付出的代价,是他的修为。
他成了一个再也不能拿剑、不能有激烈情绪波动的废人。诸多煎熬,无法一一言表。
为了活下去,还得倚仗兄长不断地外出寻找强大妖魔的内丹。
但江折容不后悔。如果他们兄弟一定要有一个人受此折磨,他愿成为那个承受的人。
从到大,兄长已经为他承担、退让得够多了,也该换他来报答。
而且,兄长为了给他续命,不得不多次以身犯险,何尝又不是一种折磨?
但是,这一份无悔,在喜欢的妖怪和他兄长并肩而立时,演化成了深深的不甘和痛苦。
因为天性内敛,江折夜的心思从就藏得很深。所以,江折容很清楚,自己一旦察觉到了什么,就一定不会有错。
他甚至想过,如果和桑桑在一起的是其他人,自己大概还是能忍而不发的。
偏偏,那个人是江折夜。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她和兄长的相识,竟是因为她认错了人——这是不是明了,她在最开始,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别人?
那个位置,本来可以是他的。阴差阳错被越位代之。在她定居在云中后,每天都能看见她的笑脸,虽然也得到了宽慰和快乐。但是,与此相对,他也不得不日日亲眼看着她和兄长的相处,看着他们越走越近。
他知道自己不该去介入,也自卑于身体状况,没有信心去争夺,去护她一生。但是,嫉妒心依然不受控制地疯长,他一边羞愧内疚,一边又难以自制。
第一次不受控制对她做出那种事后,在胸腔里爆发的如愿以偿的幸福,混杂着罪恶感,终于压倒了他的理智。
这种事是会上瘾的。明知自己欺骗兄长,又是在乘人之危,是应该唾弃的、卑劣无耻的行径。明知这是偷来的温存,也一直戒不掉。如渴水的人对清泉上瘾了一样。
在侥幸的心态里,他一次次地沦陷,沉迷于其中。偶尔,也会有怨愤不平在心中闪现——
为什么她从来不反抗,总是乖乖地任由他施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到底和兄长这样做过多少次了?
为什么明明一开始占尽优势的他,最后只能栖身在别人的阴影下,当兄长的替身?
常年在钢丝上凌空步行,总会有摔落的时刻。
而踏空的这一天,就这样猝然来临了。
第一次在魅妖巢穴见面时,她是古灵精怪的妖怪,装死、示弱、讨好各种招数轮流使出,哄骗得当年初出茅庐的他团团转。
但他发现,对着熟人时,她骗人的功力,实在有待提高。
再努力地粉饰太平,也遮不住冷淡和疏远。
唯一的解释,大概便是她察觉到了真相。
江折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何时露了馅的。但从她态度变化的时间点推算,料想,应该就是飞天花灯节前的那一回。
他知道,挑明了也很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但是,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地疏远自己,他做不到。
完全做不到。
桑桑咽了咽喉咙。
她哪里敢回答他上面的问题。
因为她试想了一下,如果是在前期,江折容修为还在,她和江折夜又没有多深的羁绊的话,那么,自己确实很有可能会当场改变目标。
可世上没有如果。
而且,她有种预感,若是自己附和了江折容的话,反而会火上浇油,更深地刺激他。
这时,桑桑瞄到了屋檐下的雨珠渐渐变了,仿佛找到了救星,晃了晃他的身体:“折容,雨要停了,街上的人马上要多起来了。我们先回家,我再听你慢慢,好不好?”
江折容没动,身体还一僵,竟突然松开了,想偏开头。
桑桑一怔,察觉到了不对,第一反应不是逃出他的怀抱,而是反抓住他的肩,不让他避开。定睛一看,就惊恐地发现,江折容的嘴角溢出了鲜血。
顾不上会不会被路人看出问题了,桑桑用妖力御风,送了江折容回府。撑到了入门的那一刻,他就如油尽灯枯的人,蓦地软倒在了地上。
桑桑连忙将他送回了房间,盖好被子,给他擦掉了嘴角的血迹。摸到他的身体忽冷忽热,额头与胸膛如火烧,就知道是传中的旧疾发作了。
无奈,江折夜并不在家。桑桑想找人问问怎么办都没法子,有几分六神无主,只好先出于经验,给他冷敷了额头。这时她已经彻底将别的事抛于脑后,满心只剩担忧。
但冷敷的法子也进行不下去,因为江折容很快就抓住了她的,如生病的孩童不愿松开心爱的玩具一样,不肯让她离开。桑桑只好在床边陪着他。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过了子时,她才听见了车马声音,顿时来了精神。
江折容的面色仍旧很苍白,没有苏醒迹象。
而那厢,江折夜回来,大概是发现了前院地上的血——桑桑急着扶江折容回房,都没来得及处理那滩血迹。第一时间,就赶到了房间里。
他还一身的风尘仆仆,摘下了斗笠。看到躺在床上的江折容,以及被他抓着,一脸惶惑的桑桑,大步上前,沉声问:“怎么回事?”
“今天外面下很大雨,折容给我送伞,避雨的时候,我们了几句话。”桑桑有点儿不敢看江折夜的眼神。不光是因为内疚,毕竟江折容是在和她单独相处时发病的,她有种自己没照顾好他,反而还害了他的感觉。也是因为洞悉了江折容的心意:“着着,他不是很开心,突然吐了血,回来就昏迷了。”
得很含糊,可她觉得江折夜那双眼睛,明察秋毫。他似乎听懂了。
但江折夜没有什么,只示意她让开:“让我看看。”
桑桑忙不迭点头,想将自己的抽出来,可江折容不肯放。她只好挪了挪屁股,继续让他握着。
江折夜坐下来,如上次一样,探了江折容的脉搏,又为他输送灵力。
桑桑一天下来几乎没合过眼,眼下,江折夜来了,她稍微安心了点儿。本来还想一直等着江折容脱险,随着时间过去,她还是不知不觉地歪在了江折夜的肩上,睡了一会儿。
探知了江折容的脉络一圈,江折夜的目光越发凝重。望了肩上的妖怪一眼,他垂眸,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桑桑一觉没睡多久,天微亮就醒了。而江折夜已经离开了,只留信自己要离开几天,交代了一些照顾江折容的事情。
桑桑扑到床边,一看,发现江折容的状态仍是很糟糕,很是心焦。
上一次,江折夜也是给江折容输送了很久灵力,江折容就好起来了。怎么感觉同样的办法,这一次没什么效果呢?
这个节骨眼,江折夜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的。必然是去找救命之法。桑桑只能一边祈祷江折容别有事,一边祈祷江折夜快点回来。
他走得那么急,自己都来不及和他娄初伯查到的事。
好在他也没去多久。数日后,江折夜回来了。
这几天,江折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偶尔能吃点东西。江折夜回来的时候,桑桑正好去了厨房。回来时,就发现房间门关上了,里面有声音。她连忙跑去马厩,看见江折夜的马,便知道他肯定在里面,就捧着稀粥,在门边蹲着。
房间里似乎不太平,那日的撞击响声又出现了。但房门始终是紧闭的,天都黑了,还不出来。桑桑等得心焦,想敲门帮忙又怕打扰了。直至半夜,卧室的门才“吱呀”地开了。
一个人影推开门,走了出来,看了她一眼,就“扑”地倒了地。
桑桑一瞪眼,连忙跑了上去:“喂!”
一波初平一波又起,江折容脱离了危险,气息趋于平稳。轮到了江折夜变为伤员。
桑桑才照顾完这个,又要抡起袖子照顾那个,好不忙活。本来觉得,比起江折容,江折夜要好照顾一些,起码是皮肉伤。可扶他回房,桑桑就发现他身上的伤口比上次在扶桑鬼下受的伤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是撑着什么样的意志力,才先去救了弟弟,再来料理自己的伤口的。
但尽管伤口颇深,江折夜却是醒着的。桑桑给他包扎完,就将刚才做好的食物端来,喂他吃。
江折夜没有反抗,默默地咽下了她喂的东西,没吃多少,就:“好了。”
“不行不行,这也吃太少了,多吃一点才好恢复。”桑桑不由分,又舀了一勺子,递到他唇边,一脸认真:“快张嘴。”
“”
江折夜只得又吃了一口。
碗见底了,看他实在有些勉强,桑桑终于作罢,不为难他了,正要爬下床。腕却忽然被牵住了:“别走。”
桑桑惊讶地一回头,就感觉到腰一暖,被搂住了。
这个姿势有点别扭,怕他伸会牵拉到伤口,桑桑干脆放下碗,一咕噜地转过身。丝被很滑,她的身体自然就滑了下去。
怀中一沉。桑桑低下头。江折夜没任何话,伸抱住了她的腰,将头枕在了她温暖的怀中,仿佛是一个疲倦的旅人,终于遇到了可以歇息的绿洲,在汲取着什么。慢慢地,才松懈下来,鼻息也绵长了。
这好像是第一次江折夜在清醒状态下这样靠过来,还是孩子一样的,有几分脆弱的姿态。桑桑的一顿。也奇怪,这个人在她心里一直是很强硬很冰冷的存在,可此刻,望着他有点疲惫的眉眼,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别的感觉。
不是任何与欲挂钩的情绪,而是一种静好的,类似于怜惜的情绪。桑桑嘟了嘟嘴,给江折夜拨了拨头发:“我看你还是平躺着吧,翻身过来,伤口不痛吗?”
江折夜闭着眼,唔了一声:“你别动,我就不疼。”
“折容他没事了吧?”桑桑纠结了一下,还是想问:“其实他那天还表现得挺正常的,他到底为什么会发作?”
江折夜沉默了一下,才:“折容心魂缺损,不可以有激烈的情绪波动,否则会危及他的体魄。”
桑桑吃了一惊,又追问了几句,才知道原委。
这么的话,如果她真的和江折容发生感情纠葛了,反而会害了他。
可是,现在似乎也已经害了他了等事情结束了,她是不是应该远离这对兄弟比较好呢?
生孩子很重要,可她不能恩将仇报啊。顶多就明年春天再战吧。
一提起这茬儿,桑桑就想起了自己还没来得及的事儿,忙:“对了,我有事要和你!那个害了江折容的坏人,是不是叫江含真?我拜托我的妖怪朋友帮忙,好像查到他的行踪了。”
江折夜睁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