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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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黄昏。

    还没到下班的钟点,地表温度居高不下。

    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沥青味钻进鼻腔,披散着长发的时髦女人踩着恨天高,弯腰了个不计形象的喷嚏,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几排低矮的民工住宿楼在金色余晖下破败又丑陋。

    斑驳的墙体上画满了愤怒的涂鸦,一一看过去,五颜六色、精彩纷呈。一群人深得国骂精粹,通过这种不入流但不用承担后果的方式,肆意问候了另一群人的父母和祖宗。

    细高跟踩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哒哒哒”的刺耳声响从一楼,二楼,顺次往上盘旋,途径一扇扇大同异的房门,掌心躺着的指阴罗盘却始终安静如鸡。

    “风哥,你该不会又搞错了吧?”茅楹嚼着快没味儿的口香糖,烈焰般的口红沾了一点在门牙上,她瞥了一眼楼梯口堆成山的生活垃圾,挥手赶走鼻子下乱飞的蚊蝇和恶臭,瓮声瓮气地抱怨,“你行行好吧,我真的刚刚吃完一顿好的,快他妈被这里糟心的生态环境给熏吐了,要不要这么搞我啊……”

    边吐槽边逛完三楼,正提脚往四楼走,一阵阴风撩过足跟。

    “咔哒”一声,罗盘不动声色地转了一格。

    涂满大地色眼影的丹凤眼倏地眯了起来,茅楹往后退了几步,停在走廊尽头那一家的门前,“是这里吗?”

    再普通不过的木门刷了层红漆,贴着褪了色的对联。

    门没落锁,轻轻地掩着,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令人不适的凉风。

    “可算让姑奶奶我给找到了,这回看你还往哪逃。”茅楹收起罗盘,把低腰裤上缠着的、平日里当裤腰带使的细长鞭子慢慢抽出来,缠在手腕上,心翼翼地推开门。

    空气在这里停滞,连灰尘都好像有了重量,沉在地表。

    透过绣花的窗帘,夕阳灼烧着逼仄安静的屋子。

    还有大敞的衣柜里,那个悬吊着的尸体。

    “操。”被眼前的惨象惊了一下,茅楹忍不住爆出粗口,“下贱的东西。”

    “怎么?看到什么了?”左耳里塞着的蓝牙耳机传来男子冷静的声音,语速明显加快了一倍。

    茅楹站在脏得有些黏脚的地板上,围着尸体转了一圈,按着耳机尽力描述:“来晚一步。男孩儿,十岁左右,挂在衣柜里。穿暗红色女士连衣裙,眉心一个黑孔,应该是扎了分魂针。双腿被尼龙绳捆死,脚下坠着坠魂砣,胸前戴着引魂白花,衣柜四周撒了一圈黑色的鸡血。同样的手法,这个月第三起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应该也是八字纯阴。”

    “什么?”耳机里的声音强调了什么,茅楹蹙起秀气的眉头,“手指甲?干嘛……好,你让我检查那我就检查一下呗。”

    依言,她靠近衣柜,轻轻托起尸体泛青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指甲完好,没有任何损伤。当心?当心什么……”

    “嘶——”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有利器破风而来。

    茅楹凭借本能侧身躲过,扎定马步,转过头,横就是一鞭子扫出去。

    鞭子由浸了尸油的桃树枝去芯剥皮编成,赤色鞭把上裹了好几道黄符纸,驱鬼利器。

    被中的东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化成一缕黑烟,一把闪着寒光的水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锃亮的刀锋还在轻颤。

    “妈呀,可把姑奶奶吓死,差点就英勇殉职了。”茅楹拍着起伏的胸脯,花容失色,装得好像真被吓没了魂。

    鞭子却毫不含糊地噼啪一声,猛地击地面,被她拖着,缓慢滑动起来,看上去像是一条游走着的蓄势待发的蝮蛇。

    女人慢条斯理地踱着步:“我家老大了,指甲没劈开,身没破,阴魄还没来得及取走,坏人肯定还在屋子里。大兄弟,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躲躲藏藏的忒没劲,真给咱们茅山术丢人。”

    “咱们?”屋顶上贴着天花板,中年男子粗粝阴鸷的烟嗓响起,“敢问姑娘茅山哪一门哪一派?”

    “哟,我你都不知道就敢出来混社会 ?”茅楹嗤笑一声,手腕一抖,发了狠,鞭子直抽天花板上那一团不显眼的黑影,“我是你祖师奶奶!”

    黑影转瞬即逝,下一秒又出现在穿衣镜里。

    茅楹还没来得及看清,周遭突然响起孩咯咯咯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顿时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还没过招,就迫不及待把你养的鬼拉出来遛啦?”茅楹从贴身胸衣里拈出两道符纸,钳在指尖,警惕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不忘撂狠话,“被我散了可别哭。”

    “哼,丫头片子也敢口出狂言!”

    这时,门口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童悄无声息地出现,手里提着把切肉的大砍刀,身体的各个关节都扭曲着,全黑的眼珠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住她的方向,樱桃嘴红得沾了血一般,诡异地扬起,吐出中年男人的声音,“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哎呦,祖师奶奶我好害怕的哟。”茅楹偏过身,正面朝向“她”,收起漫不经心的假笑,“这丫头是两周前第一个遇害的吧?新养的鬼可没什么法力。”

    “呵呵呵。”闻言,女童吊着尖嗓笑起来,白齿配着血唇,看着格外瘆人,“法力怎么样,试试才知道。”

    话音刚落,那女童就如同提线木偶,身段软软地一飘一闪,人就飞到了跟前。

    茅楹瞪大了美目,跟那双幽深的黑瞳来了个近距离的眼神交流,黑瞳恶意地一转,又成了全白,攀爬着红血丝。

    肝胆一抖,指尖的符纸顷刻间全数飞出,窜着火花想贴上女童的眉心,三张符有两张被灵活地躲过,在墙壁上炸出两个圆坑。

    剩下的一张不偏不倚地贴在了那把尺寸惊人的砍刀上,符纸上沾着的散魂咒立刻顺着刀身往女童的手臂上蔓延,刚触到指尖,砍刀便被放弃,朝着茅楹丢了过来。

    茅楹踮起脚尖一个起落,迅速拉开距离,落地的时候却被恨天高崴了脚,差点没站稳。

    砍刀没砍着人,嵌进了地板,女童又闪现到跟前,朝她伸出惨白的双手。

    茅楹的头皮直接炸了,抬起手就想甩出鞭子抽她个魂飞魄散。

    但那女童却忽然定住了,穿着洋裙抬起稚嫩的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漾着楚楚可怜的粼粼水光,软软糯糯的童音从她嘟起的粉嫩嘴里吐出:“妈妈救我。”

    妈妈?鞭子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

    女人都是柔软又充满母性光辉的高级动物,就算糙得如茅楹,心脏也不可避免地软了一下。

    这算是个恶灵,也只是个孩儿啊……她的脑子晕晕乎乎,无可救药地陷入了温情的泥沙。

    女童见状,咧开了嘴,一直咧到耳根,看起来高兴极了。她拍着手蹦蹦跳跳,马尾辫凌空甩啊甩,甩啊甩,越甩越长,偷偷地贴着地面朝茅楹爬了过去。

    “妈妈,妈妈,囡囡的新妈妈,抱抱我吧。”

    女孩边跳边唱,声音甜甜的,带着某种蛊惑的魔力,她张开双手试图让茅楹抱,茅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活物一般蠕动的发丝也在这时候抵达她的脚下,尺寸间,眼看就要缠上她的脚腕。

    成功在望,女孩笑得越发甜美,茅楹迷幻的脸上却突然变了神情,她轻蔑一笑,伸出一根食指,“宝贝儿,你当我是傻的么?”

    食指抵在女童的额头,穿了过去,上面不知道涂了什么液体,泛着莹绿色的光芒,一触到,女童的脸就痛苦得变了形。

    “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囡囡!”一阵阵黑气从她大张的口里冒出来,眼球不住地滴溜溜疯狂乱转,但她仍不忘贯彻她的战术,“啊~~囡囡痛,囡囡痛啊妈妈……”

    “我呸!老娘还没嫁人,哪来的七八岁女儿!别他妈诋毁我的名声!”茅楹不客气地啐了一口。

    此时,角落里又笃笃笃跳出来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像是跑来支援一般,猛地飞扑向女童,跟她合二为一,黑洞洞的眼眶里瞬间又多出一对眼球,简直快要塞不下了。

    阴气暴涨,茅楹直觉不妙,刚想脱身,脚下的头发却像是有所感应,猛地一缩,不要命地发起攻击,迅猛地缠了上来。

    由于之前崴了一脚,茅楹的动作慢了一步,了个滑,一只脚腕就被缠住。那些头发柔韧异常,一旦缠上就如藤蔓般顺势而上,眨眼间就缠到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绊倒。

    “都给老娘滚!”茅楹拖着一条腿,从随身携带的名牌皮包里翻出一把食指那么长的刀,下手快准狠,一刀把那簇头发割断。

    刚爬起来,女童四肢并用,爬着逼近,无数头发扑面而来,拦住她所有去路。

    茅楹心下一惊,往皮包里一翻就是一个火机。

    哪里被缠点哪里,烧得不亦乐乎。

    “嘿嘿,头发长了不起啊?听姐姐的劝,没事多去理发店。”她一个跟斗,翻到窗边,夹起一张加强版五雷符就想轰。

    “干什么?你想把这一片都炸了吗?”

    符纸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就在指尖自燃起来。

    窗台上多出一个挺拔身影,男子穿着松垮的暗色衬衫,负手而立,肩上单脚落着一只黑羽乌鸦。

    天色暗了下来,夜风习习。

    一人一鸟,气定神闲地瞅了眼狼狈的茅楹。

    乌鸦嘎了一声,男子凉凉地开口:“炸了之后呢?事故责任报告你写吗?”

    茅楹脸上精致的妆容在斗中沾了点灰,但这并不影响她优雅地拍拍手上五雷符烧剩下的灰烬,从容站起身,“不炸不炸,炸楼一时爽,写报告火葬场。您这不是来了吗?哪儿还需要搞那么大阵仗啊。”

    “呵。”陆惊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平时没见姑奶奶您的嘴这么甜。”

    “我这不是……”茅楹尴尬地理了理被火机燎了一绺的发丝,刚想争辩几句,身后的鬼又哇呀呀叫吼起来,发作起一轮新的攻击。

    茅楹连忙回身,抡着桃鞭跟一大簇编成麻花的粗辫儿对砍。

    乒乒乓乓,直冒火星儿。

    “哟,这孩儿挺猛的啊。”陆惊风袖手旁观,笑着感叹了一声。

    “哈哈哈,风哥您可真逗。”茅楹笑得比哭还难看,“不猛我怎么就想扔雷炸了呢?”

    “嘻嘻嘻嘻,妈妈你是不是累了?囡囡玩儿的好开心,再陪囡囡玩儿会儿吧。”这时候,女童身上涌动的黑气暴涨,浓重了几倍,七窍齐齐流出黑红色的血,一对眼珠不堪重负地从眼眶中爆了出来,滚落到茅楹脚边。

    “不行不行,我胃里的三文鱼撑不住了,要吐了要吐了!”茅楹被这一幕瘆到,吱哇乱叫地跳起来猛跺脚。

    “朋友,老阿姨胆子,这么吓人可不对。”陆惊风从窗台上轻飘飘地跳了下来,敛了笑意,面上凝起一片霜寒。

    或许是直觉来者不善,鬼居然颤巍巍地瑟缩了一下。

    由于开启了防御模式,她身上的黑气涌动得更暴烈了,七窍里流出的血简直跟喷泉一样,撒的到处都是。

    胃里一阵翻腾,茅楹干呕了一声。

    “啧。不是不要吓老阿姨了吗?”

    男人伸出左手,绷带从臂一直缠到掌心,掌心朝上。

    女童的脚下晃晃悠悠升起深蓝色的火焰。

    在昏暗的室内里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美感。

    紧接着,正常人听不见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尖锐地响起,几乎震破耳膜。

    修长干净的五指逐渐收拢,男人的声线温和似水:

    “孩子不听话可是要吃苦头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