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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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里,林谙指尖卸力,松开了陆惊风的手腕。

    鼻尖萦绕着的那股腥甜逐渐消散,微弱的应急光源闪烁了两下,总算半死不活地亮了起来,电梯重新投入运转,鲜红的楼层数字继续往上滚动。

    薄薄一层眼皮下覆盖着的眼珠转了转,陆惊风睫毛轻颤,猝然睁眼,进入幻境前险险吊着的一口气还没捋顺,一低头,猝不及防就跟静静候着的林谙来了个四目相对。

    心下猛地一抖,那口气就不尴不尬地堵在了嗓子眼,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得他直瞪眼。

    近距离地观察起来,林谙才发现陆惊风原来是个含蓄的内双,由于眼皮的那道褶子实在太浅、又藏得极深,平日里会被人一眼误以为是个丹凤眼。不笑的时候,眼尾略微往下坠,懒散且不大正经。

    左眼下一指处,有道极浅极浅的白色疤痕,从颧骨一直蜿蜒至鼻翼,时日隔得久了,已经复原得几乎跟肤色融为一体,乍看之下根本瞧不出来。

    明明是同一张脸,此时看却添了许多平时注意不到的细节,把这些隐藏的细节彩蛋加上,林谙忽然觉得,陆惊风此人一贯的常见形态大概都是装的。

    那么……真正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呢?

    还有方才他一睁眼,眼底来不及掩饰的那道凌厉杀气,是自己看走眼了吗?

    林谙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为了掩盖暗地里的量,故意把流连的视线集中到对方抿成一道线的唇上,莞尔一笑:“陆组长这么深情款款地盯着我,该不会是想……”

    陆惊风原本就觉得女流氓的眼神不对劲,闻言,立刻像只踩了电门炸毛的猫,瞬间蹦出去一丈远,把一米八的身躯塞进电梯逼仄的角落。

    “咳咳,你想多了,我就是有点走神。”他摸摸鼻子,戒备地抱起双臂,谨防女流氓朝他扑过来的架势。

    “我想什么想多了?”林谙看他这副良家妇男誓死捍卫贞洁的模样,顿时玩性大发,晃悠悠跨进一步,轻佻地勾起嘴角,十分霸道总裁地用鼻音甩出一个“嗯?”

    调戏这人好像……有点意思?

    凭自己本事单身半辈子的大龄青年陆惊风,人生的光辉历史上就没跟女的有过什么亲密接触,当然,茅楹在他心里早就自动被剔除女性行列,可以忽略不计。缺乏练习的机会,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得寸进尺的林姐。

    不对,是披着女性外衣的臭流氓。

    不得骂不得,陆惊风选择利用沉默来消极反抗。

    然而这时候不话,偏偏又生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等同于默认他就是想多了!

    林谙不依不饶地注视着他,气氛往越来越暧昧的方向持续发酵,陆惊风越来越窘迫,面皮不知不觉烧了起来。

    谢天谢地,电梯叮地一声抵达十八楼,将他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刚刚你也都看到了?赖美京案件的始末。”林谙跟他一道出了电梯,从调笑戏耍无缝对接到正经话题,“还想去救王轲吗?”

    陆惊风脚步不停,没救,也没不救,只淡淡地飘出四个字:“来都来了。”

    直到停在了王轲家门口,他才反问:“你呢?会怎么选?”

    林谙冷笑一声,“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无所谓救与不救,他在我这儿,都已经死了。”

    陆惊风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有点中二。

    他伸手推开半掩的门,“还要看赖姐的意思。”

    屋内很安静,客厅的吊灯有气无力地忽明忽暗,像是有调皮的孩童在孜孜不倦地玩着开关。

    二人面色不改,从门关一路往阴气最重的卧室走去,沿途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摔碎的盆栽,破的茶几,倾倒的鞋柜,泥土和玻璃碎渣迸溅得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鞋子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简直无处落脚。

    “看来这人还是个品牌球鞋收藏者。”林谙不客气地踢开一只挡路的限量版运动潮鞋,“不知道穿上这些爱履,撒腿逃命的时候是不是能更快点。”

    陆惊风对这人的刻薄嘴炮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无奈摇了摇头,然后发现屋子里到处都张贴着假冒伪劣的驱鬼符纸,就连鞋底也贴了。

    “呵,心里有鬼,病急乱投医。”林谙冷嘲完,继续热讽。

    陆惊风:“……”

    以后得注意了,这位姑奶奶可惹不起。

    卧室的门大敞,二人毫无阻碍地溜达进去。

    卧室不大,入眼先是屏幕碎成齑粉的手机残骸,继而看到把自己缩成一团,裹着被子蹲在墙角的王轲。

    室内的温度低得能凝固热血,王轲青着脸,哆嗦得像筛糠,怀里紧紧抱着一根棒球棍,棍子上沾了土,还嵌进去几块碎玻璃。

    看来外面的狼藉是这位仁兄吓破了胆,乱挥乱舞棍棒的杰作。

    卧室的窗户半开着,带着夏日热气的夜风一吹进来,立马变成了凛冽如刀的寒风,风里裹挟着怨气,疯狂地卷弄着轻纱窗帘。

    啪啪啪,看似柔软的窗帘抽在墙壁上,却发出如同皮鞭在皮肉上的爆裂声响。

    狂飞的窗纱后面,赖美京端坐在窗台上。

    手脚俱断的她,也就这个姿势称得上体面,损毁殆尽的容貌看上去竟然还算平静。陆惊风看着,却不由心惊,那是一种下定决心鱼死网破的平静。

    “这些日子我过得也很苦。”王轲揪着自己头发,兀自辩解,“我没想到你会死,我也不安,经常做噩梦,梦到你来找我索命。真的,你看我,晚上睡不着,白天还要工作,整整瘦了十斤。”

    “美京,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把你锁在门外的,我当时也吓坏了,是个人面对那种场景都吓坏了,手脚都不听使唤,真的不怪我啊。”

    “而且我报了警,帮你把凶手绳之以法。再了,冤有头债有主,杀你的人又不是我,你该去找他啊!”

    这种不要脸的自我洗白令闯进来的两位局外人双双咂舌,林谙强忍住想把他拎起来暴一顿的冲动,冷言提醒:“如果没有你这个朋友,你觉得她还会死吗?”

    一句话让王轲哑了炮。

    半晌,他声嘟囔:“当时是她自己惹恼了吴建。不是我……啊啊啊——”

    陆惊风目光一凛,迈腿下意识踏出半步,被林谙一把拉住。

    陆惊风侧身看他,林谙摇了摇头,让他静观其变。

    那根棒球棍从王轲怀中掉落下来,骨碌碌滚到窗边。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惨叫声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王轲右手捂着左边胳膊,痛得满地滚。

    只见那条胳膊的臂以一种不可抗力,缓慢坚决地向后扭曲,一点一点,直到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整个儿从前扭到后,才意犹未尽地停止,死气沉沉地垂荡下来。

    赖美京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

    “什么?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行不行?”王轲疼出一头冷汗,怕得求饶,继而又疾言厉色地转头,低声训斥起陆惊风,“你们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来帮忙捉鬼的吗?我都这样了还在一旁看热闹,什么有关部门都是造假的?”

    话音刚落,另一条胳膊也废了。

    林谙好整以暇地觑着他,掏了掏耳朵:“不好意思你什么?我有点耳背。”

    “。”赖美京坚持贯彻她的一字刑罚。

    这回王轲绝不敢再敷衍,连忙捡好话认真回答:“美京,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我对你的友谊绝对真挚,不掺半点假!还……还记得去年你生病发烧吗?是我带你去医院看病,替你熬粥,照顾你直到你痊愈,这些事我都还记得,你已经忘了吗?”

    显然,这依然不是正确回答。

    嘎嘣一声,左腿难以幸免于难,腿朝外弯曲成直角。

    “。”赖美京的耐心好得出奇。

    这个字简直像是一道恐怖的催命符咒,不断地施加着重压,王轲被逼到绝路,先疯了。他像一滩烂泥,扑倒在地上抽搐,屁滚尿流地边哭边叫喊:“你他妈的到底要我什么?给个准话行不行!你倒是教我啊!”

    于是右腿也步了后尘。

    这下好,他受到同样的折磨,变得跟赖美京死时一模一样了。

    “唉,我只是想听你真心一句对不起,这三个字怎么这么难?”赖美京幽幽开口,扭头望过来,白色瞳眸里的细眼珠哀婉一转,盛满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既然你拿我当最好的朋友,那应该不介意跟我一道走吧,我们去阴曹地府继续做朋友,好不好?”美京的声音恢复生前的温柔,软糯的江南口音很是动听,尾音轻轻扬起。

    “不不不……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王轲恍然大悟,开始一个劲地对不起,仿佛这三个字是保命护身符。

    只是太晚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起,往窗边飘过去。他剧烈挣扎,无奈手脚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能像条蛆一般扭动着身躯,一通乱拱。

    眼看着半边身子出了窗台,险伶伶地悬在十八楼高空。那一刻,他总算领悟到什么,不再叫喊,认命地垂下了倔强的头颅。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