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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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拜你所赐, 我奄奄一息,只剩一缕将散未散的魂烟,是这孩子路过,救了我。”

    那张脸上的颜色是死灰般的冷白,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袋淤青,唇色绛紫, 年轻的躯体裹在空荡荡的黑袍中,嶙峋的骨头支棱着,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他慢吞吞地道:“当时星星十七岁,是个善良开朗的少年,宽容大度地接纳了我,准我暂时寄居在他的身体里, 与他共存,陪他解闷。哦——像你这种精神上比较强势的人可能不懂, 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就希望身边能有个人陪他话。没有人,鬼也可以凑合。”

    “接纳?”陆惊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嘲讽地勾起唇角, 眼神锋利,“不要把费尽心机的蛊惑得这么诗情画意。当时的你虚弱到连强行附身的法力都没有,只能靠摇尾乞怜,骗取宿主的同情, 诱其敞开怀抱,引狼入室。”

    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遇上漂游了不知几世的奸猾老鬼,当时的场景究竟如何,简直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出个大概。

    “随你如何臆测罢。”鱼霄拢起手,缓缓踱着步子,“结果是,我大发慈悲救了他,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于癌症,怎能苟延残喘至今,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

    陆惊风侧头,看进那双荧光闪闪的眸子,忽略表面那层嗜血疯狂的浮光,隐在更深处的,是绝望与哀伤,正朝他发射出困顿兽般求助的信号。

    “他生不如死。”陆惊风摇了摇头,面上闪过怜悯之色,“他真心待你,你却利用他,哄骗他的父亲,使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沦落为双手沾满无辜生命鲜血的刽子手,最后惨死在为复仇而生的婴灵手下。眼睁睁看着父亲堕入深渊,残忍如斯,难不成你还想让他感谢你留他一命?”

    “一切都是陈景福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鱼霄轻嗤,“是我按着他的头逼他杀的人吗?”

    “是你处心积虑递的刀。”陆惊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优哉游哉的身影,暗中蓄力,“就像你寻找目标恶灵,大方地赠予它们法力助它们复仇一样。借刀杀人方面,没人再比你更天赋异禀了。”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公道与正义?”鱼霄脚下一顿,倏地飞身闪避。

    原本他所在的位置,一簇蓝色的火焰在夜色中毫无预警地绽放又熄灭,陆惊风冷厉的面庞被刷地映亮,转瞬又暗淡下去。

    “正义的背后亦是正义,而你的正义背后,却是一己私欲。鱼霄,你设计这一切,无非是想逆天改命,重返阳间,呵,痴人梦!”他不欲再争辩,再多也是平白浪费口舌,于是背手隐没进黑暗,先发制人。

    一簇又一簇业火紧锣密鼓地追赶起那道奇诡飘忽的身影,鱼霄原先并不把陆惊风当一回事,但三两招后发现自己轻敌,惊讶地咦了一声,失了从容,左闪右避,略显仓皇。

    那业火就像长在了他的脚跟,如影随形,落地再起的短短一秒间便凭空蹿起,火势迅疾而猛烈,一个不留神,只要速度稍滞就会被火燎了身。

    焚灵业火的滋味如何,简直如跗骨噩梦,时隔三年,他鱼霄绝不想再亲身体验一回。

    此时此地的情景看上去有点可笑,无端令人想起步步生莲的典故,鱼霄于手忙脚乱的奔逃中阴森地冷笑起来:“我你缘何今日有勇气过来蹚这趟浑水,原来是业火精进了不少,有了绝活傍身,底气一足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你只身犯险,置生死于不顾,家里那同为男性的姘头可还答应?”

    陆惊风没出声。

    他不傻,鱼霄这是故意激他,此刻若出声答话,等于主动暴露了自身位置。业火虽强,但炉鼎脆弱,他一死业火自然随之熄灭,所以眼下他得借夜色遮掩不断变换方位,保护好自己才能有相搏之力。

    “你以为你不喘气儿,我就没法找出你在哪里了吗?”鱼霄双指并拢,指尖迸现细如游丝的雷电,他低喝一声,电光飞了出去,击中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

    树干着起火,烈焰冲天,照得这一方草坪亮如白昼。

    陆惊风无以为屏障,索性也不躲了,往自己胸口贴了道护心符,干脆全神贯注地操控起业火。

    “躲啊,怎么不躲了?这么快就放弃了?”鱼霄哼笑一声,甩掉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业火,伸长雀爪般瘦削的枯手,纵身欺近。

    眼看指尖即将触到那张临危依旧沉静的面庞,陆惊风不闪不避,反而冲他粲然一笑,眼中寒光迸现。

    事出反常必有妖。

    鱼霄动作凝滞,暗道不好,连忙撤手。

    甫一回身,陆惊风的面前猝然竖起一道熊熊业火筑起的高墙,盾牌一样,将人护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鱼霄避之不及,被一点业火的火舌燎到衣袍,火势即刻蔓延,魂体剧烈震荡,体内深处隐约传来熟悉的碎裂之声。

    他大惊失色,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弃卒保车,迅速摆脱陈启星的身体,魂体掠至半空,险险逃过一劫。

    没了鱼霄霸道的寄居,陈启星的意识终于夺回自己的躯壳,他立在原地,茫然四顾,只觉得周身烘热,一股奇异的暖流经由四肢百骸直达心肺。

    他局促地抬起眼,与半空中悬浮着的灵体面面相觑。

    那鬼魂一袭红衣,白发及腰,古人扮相,从外表推测不出死前具体的年纪,面容姣好,眉目桀骜,大有视天下万物为刍狗的轻蔑之态。

    鱼霄低头看他,蹙着眉头,惊异于他为何不受业火侵扰。

    陈启星与他对视。

    一眼,往日回忆潮水般翻滚,涌至脑海,浪花拍了他个措手不及,屁滚尿流。

    两眼,恨意漫过心头,化成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

    三眼,他哆嗦着嘴唇,抬起胳膊指向那玉面恶鬼,如儿学语般吃力地往外蹦字,牙关颤抖:“畜、牲!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话音刚落,他声嘶力竭,双眼一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鱼霄愣怔,喃喃自语:“没良心的东西,本尊救了你,你还要与我同归于尽?不识抬举!不如死了!”

    他落下去,抬手欲把陈启星揪起,但陈启星周身被业火包围,他就如同想吃刺猬的狐狸,苦于无从下手。于是出离愤怒了,一振袖袍,两道凝聚了法力的玄铁短刃裹挟着劲风飒然飞出,一前一后,直直越过业火之墙,射向其后的陆惊风。

    陆惊风一个翻腾,轻巧避过,不甘示弱,簇成团的业火犹如满世界炸开的烟花,密集地袭向鱼霄,其中只要有一簇业火触及目标,就能星火燎原,焚灵灭魂。

    鱼霄将速度提炼至极致,化成一道残光虚影,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的进攻中寻找出路。

    出路就在陆惊风的身后!

    那两把短刃去而复返,调头偷袭,刀尖如同生了眼,瞄准了后心。

    而陆惊风专注于阵前,无暇他顾,以至于空门暴露而不自知,等他感知到杀气逼近,后心发凉,再做躲闪已是来不及,只能尽量调整姿势避开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他认真衡量着该牺牲肾还是该牺牲胃时,一声地动山摇的龙吟咆哮着逼近,犹如春雷炸起,刺穿了耳膜,冷冽的罡风须臾而至,将他猝不及防地掀飞出去。

    陆惊风在半空中低低咒骂了一句。

    没等落地,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圈起他的腰,下狠手死命掐住,再暴力一卷,他的脊背就砰地砸上了一副铁硬的胸膛,而那副胸膛里此刻正熊熊燃烧着滔天怒火。

    那两道短刃被式兽的煞气生生逼停,抖动着发出尖锐的蜂鸣,角力之下,被缓缓绞成一团废铁,啷当掷地。

    偷袭不成,援兵驾到,反攻无望,但鱼霄于混乱中博得一丝生机,陆惊风注意力被分散,业火的攻势稍减,他瞅准时机,从空档中隐身逃遁。

    狼狈逃脱之前,还不忘丢下狠话:“此阵名为三垣四象落魂阵,七十二宿,斗转星移,阵型实时变换,错综复杂。一旦进了阵,日日年年,华星明灭,血涸骨枯,坐困愁城。就算你们侥幸出得阵,彼时,我鱼霄早就脱胎换骨,再造为人,而你们只能束手无策,任我逍遥,哈哈哈哈哈哈……”

    “混蛋!”

    这癫狂恣睢的笑声于黑夜中令人齿寒,陆惊风恼怒不已,爆了一句粗口,泄愤般锤了一拳那堵砖墙似的胸膛。

    胸膛的主人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松了手,站稳不动,吊起桃花目睨他,眸子里跳跃着冷冰冰的火光。

    “……”

    对视半晌,陆惊风冷静下来。

    “你来做什么?”他被对方无声质问的架势搞得有点心虚,摸着鼻子叹气,“现在好了,又多一个人被困在阵里。”

    林谙不话,唇瓣抿成一道平直的线,眼神如果能化为实质的刀剑,某人估计已经成为浑身是孔眼的筛子。

    周遭的气氛如同一张逐渐收拢的网,越来越紧绷。

    “那什么,你醒得……倒挺快。”陆惊风一紧张,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话一出口恨不得咬断自主发挥的舌根,干笑两声掩过,“咳咳,刚刚要不是你,我的肾上不定要多两个血窟窿,谢啦。”

    林谙还是没吭声。

    看那样子,像是这辈子也不算跟他话了。

    陆惊风缩了缩脖子,感觉对方已经气成了一只沉默的火龙,等龙他酝酿完毕,一开口,可能就会从嘴里喷出三昧真火,把自己烧得渣子也不剩。

    脑补了一下那个科幻的场景,他咽了口唾沫,有点难为情地,抬手抹平了火龙额角暴起的青筋。

    这是个求和示好的动作,是陆组长目前能想出的最含蓄又不失礼貌的方式,聊以表示歉意。

    火龙危险地眯起眼睛。

    还不解气啊?陆惊风的自尊心蓦地垮下去一块。

    人就是很奇怪,放在以前,如果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那让他多少句抱歉和对不起都没关系,反正他也脸皮厚,敢于承认错误是一大美德。但现在却不同了,变得扭捏矫情,脸皮突然变薄不,更是不想轻易落了下风,年纪长了,反倒惺惺作态起来。

    在林谙面前,他到底是渐渐不同了,这种改变不以意愿起止,也不知是好是坏,但陆惊风觉得他还是该收敛一点,毕竟他年长几岁,得让着一些。

    那就再等一分钟,一分钟后林谙要是还生气,他就服软认错。

    结果,刚过去五秒,没等到火龙表演喷火,等到一个拥抱。

    那拥抱比火还热烈,抵得上千言万语,箍得他紧紧的,差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