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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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室里, 玄字一号缉灵组的成员们陷入了集体的沉默,昏暗的空间里仿佛绷着一道愈拉愈紧不知何时会断裂的弓弦,一种悬而未决的危险使得气氛凝滞且紧张,连空气都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众人下垂的嘴角。

    这些或年轻气盛或饱经风霜的缉灵师,此时的面色出奇的一致,在投影灯的光影映照下, 青白交错,愁眉紧锁。

    唯独那两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别组组员格格不入:一个是生面孔,长得挺俊, 往这一大帮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堆儿里一杵,有如鸡棚里开屏臭显摆的公孔雀,分外扎眼,瞬间就拉满了仇恨值。

    这孔雀也不知道是哪里塞进来的关系户, 这种时候摆出一副优哉游哉酱油水经验的样子,甚至大腿翘二腿, 闭眼起盹儿,在一众忧国忧民的老人面前,浑身上下写满欠收拾三个大字。

    另一个则是大家的老熟人——天字一号那位倒霉催的陆组长,由此推测, 二百五公孔雀应该就是天字一号新招的组员,也不知道这只孔雀的八字有多硬,能在陆惊风天煞孤星的命格影响下挺多久。

    天玄一号两位组长水火不容的传闻几乎板上钉钉,底下的人也跟着互相瞧不上眼, 所以这会儿满屋子人基本都把陆惊风当成背景板,没人上来寒暄套近乎。

    陆惊风以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太敷衍的标准假笑一一回应时不时飘过来的各路目光,并伸出笔杆子捅了捅身边顽劣不堪的下属,后者掀起眼皮,飘来一个别闹的宠溺眼神,夺过那根作乱的钢笔,合上笔盖,直接拉开领口丢进去,挑衅地一挑眉,歪头继续睡。

    被缴了武器还没法探手去拿的陆惊风:“……”

    没人注意到二人之间暧昧的动作,因为会议桌上摆着的座机终于在左等右等也不来的焦虑中响起了!所有人的目光噌地一下,从四面八方聚焦到那部震动着的暗红色电话上。

    清脆的铃声只维持了两秒,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拎起话筒,按下免提。

    “喂?”费天诚的嗓音因为抽烟过多,变得嘶哑嘲哳,“搜到了吗?”

    电话里传出的音色很熟悉,是刑警支队支队长张祺,他带来的消息令所有人大失所望:“没有,头发、血液、唾液,什么都没有。”

    费天诚一拍桌子,吼道:“怎么可能!那可是他住了十年的家啊!头发没有,一件旧衣服总有吧?”

    “咳,别提了!陈景福的爱人有洁癖,每天都会用消毒液进行全面彻底的大扫除,别一根头发了,他妈的连个可供采集的指印儿都没有!”张祺带着兄弟,揣着放大镜搜了半天无功而返,颓丧得直骂娘,“是睹物思人太难受,就把老公儿子留下的东西能卖的卖能烧的烧了,眼不见为净,要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老子真他妈的信了邪,这婶子是故意的吧!是为了防我们,留着一手呢吧!”

    结果已出,多无益,费天诚揉揉眉心,撂了电话。

    “没有近身物品,追踪阵使不了。”陆惊风挺直了腰板,看向费天诚,“你的罗网卦呢?”

    费天诚摇头:“无依无凭,罗网卦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无法定位。”

    场面陷入僵持。

    咔哒一声轻响,不知是谁率先点着了烟。

    何以解忧,唯有抽烟!

    于是咔哒咔哒一连串火机声,会议室里不出三分钟,俨然成了吞云吐雾、烟雾缭绕的大型聚众“溜冰”现场。

    陆惊风低头弹了弹烟灰,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眼睛,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刮着这两年自学的禁术里,有没有哪一样能用来定位追踪。

    正当他苦思无果时,全程蛰伏的林大少动了,他像是大梦初醒般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眯起朦胧睡眼。

    几个看他不爽很久了的玄字一号组员立马投来“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逼王,好欠扁好想揍他”的眼神,杀气腾腾。

    陆惊风掩面,心想:在座的兄弟你们要是想揍他别客气,也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费力容忍,实话要不是看在人在我手下混,外加关系有点特殊,我也想揍这货。

    林大少不光动了,他还开口话了,一开口让人更想揍他了。

    “看我干什么?”林谙长得很像其母苏媛,翻白眼的动作也与其如出一辙,嫌弃的同时还能保持优雅,冷哼辅以假笑,“看我就能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鱼霄了?”

    眼看有按捺不住洪荒之力的好汉即将拍案而起,为了维持团队和谐,费天诚连忙出面调停:“大家伙儿可能是瞅你长得帅,养眼嘛,控制不住就想多看两下!”

    在座的直男们纷纷摇头,表示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

    陆惊风没脸,把头埋进了臂弯。

    可能是养眼这两个字夸到了点子上,林少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他一巴掌掴在誓死当鸵鸟的陆组长背上,直接将人掴得跳起来。

    后者捂着背,莫名其妙看他:我又招你了?

    “组长,你怎么不叫醒我,问问看我有没有办法?”林谙指间转着笔,目光里满是无声的谴责。

    陆惊风一眼认出来那是他刚才被缴获的钢笔,但他顾不上讨要回来,注意力全部被林谙出的话吸引。

    “你有办法找到人?”

    “什么办法?”

    陆惊风跟费天诚同时开口。

    玄字一号的组员们窃窃私语起来,一些只言片语传进林谙的耳朵,什么“一个走后门的能会什么?”“听他瞎几把吹”“算了,看他长得好看,别计较那么多了”云云。

    笃笃笃。

    林谙用钢笔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目光缓慢地逡巡一周,那种常年浸淫于社会上生物链顶端的傲慢姿态不加约束地漫出来,无形中释放出泰山压顶的气场,其眼刀实在凌厉,不客气的议论声一时间惨遭压,人人咬牙敛目,正襟危坐,成了没嘴的葫芦。

    “我要陈启星的生辰八字,祭拜祖师爷的香案上供香三年的糯米,一副围棋棋盘,五枚黑色棋子,以及竹条白纸和浆糊。”林谙收回目光,一样样出所需物品。

    费天诚听了,满脸困惑:“什么阵法需要这么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陆惊风虽然不知道林谙想干什么,但有一点他知晓,林谙对阵法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所以不可能是什么复杂的阵法。

    而林谙也不算多做解释,只道:“你照我的,把东西找来就好,糯米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去紫林山东皇观讨要。”

    他收起懒散的神色,冷面冷声,仍是那副游手好闲的坐姿,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在三言两语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了这份不清道不明的强势气场,游手好闲也仿佛变成了游刃有余的自信,所以当他让所有人出去只留下陆惊风的时候,竟然也没人表示异议,全都收拾收拾顺从地退场了,包括费天诚。

    闲杂人等退避,会议室里只剩陆惊风跟他大眼瞪眼。

    “你真能定位出鱼霄陈启星在哪里?”尽管林谙刚才一套一套的架势很能唬人,陆惊风仍是半信半疑。

    “怎么?不信?”林谙拉他过来,将人按坐在自己大腿上,一手掐着对方腰窝,一手继续把玩那只钢笔,“这可是我压箱底的本事,连林观主都不知道,待会儿宝贝儿你可得看好了,长长见识。”

    陆惊风皱眉:“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要不怎么能压箱底呢?”林谙把下巴磕在他肩上,蹭了蹭,意识到对方的身体因为担忧而僵硬,只好如实相告,“好啦,没跟你提过是因为不是什么正经法术,旁门左道的巫邪之术,见不得光,当然不能随便使用。”

    “巫术?”陆惊风奇怪,“你一个东皇观的道教正统继承人,怎么会接触到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林谙笑了:“宝贝儿,你以为能跟冥龙这种式兽签订契约的东皇观,能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存在?它现在或许是良心发现一步步洗白了,但这不代表它以前做的那些事儿会就此烟消云散。我为什么执意不肯继承东皇观,你知道吗?”

    陆惊风隐约猜到点什么,探手过去,握住林谙。

    林谙却反握住他:“因为我不愿意跟我爸一样,做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我要是林氏林汐涯,就不得不活在阴影里,怎么配得上我们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正气凛然、一生行走在阳光下无愧于心的陆组长呢?”

    陆惊风低下头:“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嗯。”林谙用钢笔报复性地戳起他的脸,调戏道,“你难道听不出来我是在故意夸你,好让你被我的甜言蜜语迷得七荤八素然后主动献身吗?”

    陆惊风哟了一声,扭头要去扯林谙的嘴:“那就让我来看看这张嘴上是涂了多少层蜂蜜,能甜成这样!”

    两人扭作一团,从椅子上滚落,在会议桌下一决雌雄。

    陆惊风没追问林家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林谙为什么对林天罡作出如此这般的负面评价,因为他直觉林谙还没做好准备对他彻底开心扉。揭露家丑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面对爱人时,害怕曝光缺点后自己的形象会在对方心里一落千丈。

    林谙看上去冷硬跋扈,但心思极其敏感慎微,不停地追问只会让他往壳子里缩得更深,一切都要等他想好了主动交代,而陆惊风能做的,只剩表示理解,并且耐心等待。

    两个时后,费天诚集齐了林谙要的所有东西,他抱着一只纸箱进来,用脚尖带上门,边走边抱怨道:“别的都好,那什么贡了三年香的糯米可太难找了,费了我恁大的劲儿,可折腾死我了……诶?你俩这是架了?”

    面前气喘吁吁的两人,陆惊风的衣服皱皱巴巴,像是刚从甩干机里拎出来,林谙被定型啫喱固定得规整服帖的头发也脱离了轨道,凌乱地散落在前额,冲两人衣冠不整的尊容,确实很像刚刚干完一架。

    “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跟他切磋切磋近身格斗。”陆惊风讪讪地摸摸鼻子,忙不迭地转移话题,问,“东西都找齐了?”

    “齐了。”费天诚砰地一声把纸箱放在桌上,脚跟还没沾地,就被推着送出了门。

    陆惊风笑吟吟地糊弄:“这法术特别怕生,人一多就不灵,您多担待担待,就在外边儿等好消息吧。”

    费天诚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没来得及发出,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碰了他一鼻子灰。

    路过的玄字一号组员眼见自家组长吃了亏,都伸长脖子望天,装作没看见,端着看热闹必备的保温杯,一溜烟跑远了。

    这到底是谁的地盘儿?

    费天诚哭笑不得,狠狠踹了一脚会议室的门。

    回过身,陆惊风扯了扯不成体统的衬衫,林谙问:“你动手能力怎么样?”

    “你问我啊?”陆惊风挽起袖子,溜达过去坐下,“还……马马虎虎吧,要看你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就用竹条做框架糊个纸人吧。”林谙把一摞东西推到他面前,“这有白纸和浆糊,不用特别精美,看着有个人样子就成。”

    “行,我试试。”陆惊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当他发挥出毕生的美学成就扎纸人的时候,林谙拿出棋盘,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用胶布围着棋盘边沿绕了几圈,贴好封边,再拿出装着糯米的袋子,将米均匀地倾洒在棋盘上,铺了厚厚一层。

    三年的老陈米里夹杂着香灰,呈现出淡淡的灰色,米香杂糅着清幽檀香,高高在上的宗教就此沾染上人间的烟火气,组合成一种很奇特的味道,这种味道可以有很多种诠释,唯独有一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不难闻。

    林谙净了手,回来在铺了糯米的棋盘正中依次放下五枚黑色棋子,以一枚为圆心,其余四枚分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最后一子落下时,陆惊风的纸人也扎好了,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献宝似的奉上,嘴里还自配音效:铛铛铛铛——

    眼前这个纸人身体比例十分不协调,头大身四肢奇长宛如具象化的蜘蛛人,滑稽中透着点憨态可掬,林谙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是时下流行的长腿欧巴的卡通版!”陆惊风觉得此人甚是没有审美细胞,丢开纸人,气成河豚,“笑什么笑,你能耐你自己扎啊。”

    领导恼羞成怒,林谙立马不笑了,满脸与有荣焉地把差点被拍扁在桌上的长腿纸人兜过来,左右看看,看久了能硬生生咂摸出一点丑萌出来,捏捏那飘来荡去的长腿,他昧着良心称赞:“挺好的挺好的,比我扎的好看多了,起码有胳膊有腿的特别健全,瞅瞅这腿,要放到现实里,那就是名副其实的腰以下全是腿,身高起码两米二,纸人中的金城武啊。”

    面对如此高的评价,陆惊风有点不好意思,谦虚一笑:“第一次扎,手生,下次保管好,争取糊个巅峰时期的施瓦辛格,哈哈。”

    林谙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拔了钢笔笔盖,在纸人脸上以简笔画的形式迅速画上鼻子,嘴巴,耳朵,眉毛,唯独没有画眼睛,再揭过一张黄符,把陈启星的生辰八字写上去,拿浆糊贴在纸人面门。

    做完这一切,把纸人立在棋盘正中,刚好覆盖了原先处于中央位置的那颗棋子。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林谙忽然若有所思道。

    “嗯?”陆惊风观看得聚精会神,顺口问,“哪样的?”

    林谙凉飕飕地道:“施瓦辛格那种肌肉猛男。”

    “是啊,谁不喜欢漂亮的腱子肉呢?唉,我是前几年把身体给糟烂坏了,身无二两肉加上年纪摆在那儿,新陈代谢也跟不上,所以怎么都练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饱饱眼福……”陆惊风出心中疑窦,“为什么不给纸人画上眼睛?”

    “青竹白纸扎人,画皮画骨难画魂。眼睛是魂魄汇聚所在,一旦画上了,再浸染阴煞之气,容易招来脏东西依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谙面无表情地解释,一会儿摸摸肚子,一会儿丈量胸膛,一会儿又屈起手臂捏来捏去。

    陆惊风终于注意到他诡异的动作,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在进行自我评估。”林谙沉默半晌,表情隐隐有崩溃之像,“先得有个清醒的自我认知,才能知道我跟施瓦辛格之间相差多少个国际健美先生。”

    陆惊风目瞪口呆:“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自取其辱?哦不,我的意思的,这种比较完全没有必要,你有你的优势,你长得帅啊!”

    以林谙现在挫败的心情,只能听进去前半句话,准确来,只能听到自取其辱四个字,他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瞥了陆惊风一眼,不再话,并正式把施瓦辛格之类的肌肉猛男列作人生头一号劲敌。

    陆惊风总觉得脚底下一阵阴风肆虐,心想这个误会还是趁早解释清楚比较好,欣赏是一回事,男友是施瓦辛格又是一回事,他很怕林谙一时想不开回去疯狂练肌肉,练不成另,真练成了那还了得?生活里两个人磨合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龃龉,万一一言不合起来,体格相差如此悬殊,自己怕不是分分钟被肌肉林按倒吊?

    “你……你听我……”陆惊风想象了一下被美人凌.虐的画面,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开口,“你真的已经特别好了……”

    解释刚开了头,他很快发现脚后跟拂过的阴风竟然不是错觉!

    就在他神游天外想七想八的空隙,林谙已然开启法术,满屋子刮起阵阵阴风,气温陡降,式兽大清从林谙背后悄然探出了三角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