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魔
第二天天还没亮, 阿璃就被下面街道的争执声吵醒了。
她披了衣服出去看, 围栏下面是街道, 那里正有两人在争吵,四面也稀稀拉拉站了几人,但没有人劝架。
“你一个时辰敲一回,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老子在这镇上报时辰都二十年了, 就你半夜不睡跑来骂人。”
“不许再敲了!”
“老子偏敲。”罢更夫立刻将手里的竹梆子敲得噼啪作响。
那人怒不可遏,夺了他的竹梆子狠狠摔在地上, 竹子顷刻碎裂,他还不解气,又接连在上面跺脚。
更夫也恼了, 上前跟他扭起来。
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但却无一人劝架。
反倒是个个在笑, 似乎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阿璃觉得好不奇怪,围看的人中若是修仙者不愿得罪当地人, 但当地人怎么不劝劝?
她低头朝下面飞音喊道,“别了——”
声音嘹亮清脆, 那两人却根本不听, 旁人对这突兀的劝架声也毫无反应,甚至连个抬头的都没有。
阿璃飞身下去, 伸手拨开左右两人,皱眉,“别了。”
两人脸上已经挂彩,十余条血痕印脸, 再看他们的指甲,全都嵌了对方的血肉。
这的也太狠了吧。
“怎么有个好事的劝架?”
“让他们啊,快起来。”
“我看你这姑娘也是来找的,人家得好好的你插什么手?”
无数的谩骂指责铺天盖地飞来,阿璃耳朵里全是这些嗡嗡叫声,不断刺入她的耳朵里。
听得人烦躁、焦躁、生气!
忽然体内的息壤蹿了出来,如游龙般在这街道横扫一遍。
阿璃瞬间不气了。
等那黑团团重回她的体内,她竟了个饱嗝。
它刚才去吃什么了?
吃得这么满足,无疑是邪气。
围看的人突然道,“我们在这做什么?”
“卧槽好冷,老子竟然没穿鞋。”
“好冷好冷,快回屋里去。”
那两个架的人也面面相觑,“发生什么事了?”
一会只觉脸上刺痛,一摸,全是血,随即尖叫。
黎明前的街道,又乱又奇怪。
阿璃回到楼上,又摸了摸心口的息壤,对,吃得很饱,只是扫过一条街就吃得那么饱。
可见这街上很不干净。
方才那些人,是都被邪气“污染”了吗?
她又想起自己被那赤色河流迷惑的一瞬间,自己是谁根本就记不清楚,只想跳下去,跟鱼嬉戏。
那师叔是不是也这样被那邪气迷惑了,困在了树底下?
她正想着,有人从天边飞来,天色未明,看得不太清楚。
但确实是往她这边飞来的。
她顿觉高兴,走到栏杆前欣喜道,“不听——”
一身青袍入眼,哪里是不听,根本就是白无名。
白无名见她错认自己,喊的还是不听的名字,心头一跳,仍是开玩笑道,“怎么,没睡醒?”
“嗯。”阿璃略有些失望,又道,“你去哪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睡不着,到处走走。”
阿璃知道他在骗人,两个人整天骗来骗去她都习惯了,“那你快进去吧,我也会去睡个回笼觉。”
她开了房门就进去了,白无名看了一会,还在想着她刚才叫错人的事。
心底竟是不愉快的。
还不愉快到了一种让他都意外的地步。
阿璃这一觉醒来,已是日晒三竿了。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高照的日头,这分明已经是午时,平日里客栈早早迎客,宾朋满座,吵吵嚷嚷的让人根本睡不晚,可今天楼下静悄悄,什么动静也没有。
阿璃跑下楼一看,大堂黑漆漆的,椅子还全都垒在桌上,再一看门口,连门都没开。
她顿觉诧异。
客栈可谓日进斗金,掌柜既爱财又勤奋,每日准点开门,今天竟是不开?
莫不是生病了?
她又觉街上太安静了,回到楼上往下一瞧,素日繁华的街道今日只有几个人在走动,一条街的店铺没有几家开了门。
仿佛在一夜之间,那繁荣镇变成了一个死镇。
她下楼飞入一间商铺中,伙计正趴在桌上,不断咳嗽。直到阿璃叫他,他才起身,已是一脸死灰,“客官随便看……咳……这里的香料都是最上等的……”
阿璃见他气色不对,一指点住他的眉心,只见一股黑气从他的全身迅速涌到眉心中,聚集在了她的指尖。
她一抽手,那股黑气随之被抽出。
根本就是一团邪气。
伙计的脸色顿时恢复红润,他顿了顿,“姑娘什么时候进店的?”
他方才是睡着了吗,竟是不知道。
阿璃却已经出去,她又去了另外几间店,全都被黑气侵袭,再看在街上走的那几人,也如行尸走肉。
这个镇子,真的中邪了。
恐怕凌那两人的争执,也是被邪气所影响。
“凭什么你这比外头贵那么多?你吃钱还是吃人!”
“臭要饭的买不起就别来我们仙缘镇,你不买别人也会买。”
“信不信我敲碎你这脑壳子!!”
“来啊!!”
“阿娘你不买糖给我吃,我就告诉爹爹你我,让爹爹休了你。”
“兔崽子你造反了!”
“阿娘我!”
“你这老太婆腿脚能不能利索点,不会走路就别走,挡我车的道了你。”
“你这年轻人怎么话的,欺负我一个老太婆,我儿子杀猪的,家里有刀!”
“滚吧你!”
到处都是争执声,到处都在架。
明明都是一件事,却仿佛有血海深仇,谁也不退让谁,全都疯魔了。
阿璃看了一路,一步步走到枇杷树下,抬头看向那妖姬。
妖姬已经不跳舞了,她坐在树的顶端,微微笑看这整个镇。
她的笑容绝美而诡异,充满了满足感,似乎这一切如她所见,如她所想,如她所爱。
阿璃觉得,她不是在看这个镇,而是在……品尝这个镇。
谜题解开的不是枇杷镇的仙缘,而是在释放一个妖魔。
那邪气已经覆盖了整个镇,所有人都受到了影响。
阿璃想,自己没有受这影响,大概是因为她体内的息壤在吞食想要侵占她的邪气。
也就是,镇上大概只有她一个人是清醒的。
妖姬忽然低头看她,那细长的眉眼已露了更深的笑意,阿璃只觉她五官变得更加狭窄细长,整张脸都开始往后扯起,狰狞无比。
阿璃伸手化了一把长剑,紧握宝剑朝枇杷树走去。
妖姬朝她嘶吼一声,邪气幻化成无数利箭,迎面直指。
阿璃没有动摇,没有停步,目光坚定地朝那枇杷树走去。
她要斩断这棵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将邪气清除干净,但至少要试一试。
妖姬见她不停,五官更是狰狞,瞬间万箭飞出,全都朝阿璃刺去。
阿璃飞剑清扫,抵挡利箭。
邪气的冲击力十分强大,撞得阿璃节节后退。
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利箭穿出上百个窟窿来。
眼见人已经快被撞到那红河边上,阿璃反手收剑,飞过红河,利箭随即跟来,疯狂朝她刺去。
阿璃飞身掠过枇杷树,利箭蜿蜒追逐。
妖姬紧盯着阿璃的一举一动,看着她一直逃窜,无声地笑了起来,仿佛看见了十分好笑的事。
突然她看见阿璃朝自己的方向飞来,几乎要撞上自己时,忽然往上飞走,但仅离半寸的飞箭却追踪不及,直接从妖姬体内穿过。
妖姬瞬间变成了一个筛子。
她嘶声尖叫,镇子为之一震,无数邪气刹那爆发。
还在空中观望的阿璃蓦地发现妖姬朝自己冲来,她抬手以剑抵挡,谁料那冲击力太过强大,竟是将她直接撞飞,邪气瞬间入体,从她的身体里穿过。
阿璃只觉心都被掏空了。
一瞬四肢无力,往地上摔去。
“轰——”
地面被炸开了一个深坑,阿璃试着站起来,可眼前一黑,人已是晕死过去。
邪气俯身冲向她,要撕碎她的身体,未近深坑,却觉里面有一团黑气,宛如深渊恶龙,直勾勾盯着她。
妖姬竟无端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她再靠近那姑娘一步,这恶龙仿佛会将她杀了。
妖姬不敢进去。
她转身飞回树顶,身上的窟窿已不见,狰狞的面庞又变得十分绝美,继续满足地俯瞰镇。
&&&&&
“师叔不会丢下你。”
“度师叔,我喜欢你。”
“以后,不听要拜托你照顾了。”
“不听,是你吗?你回来了是不是?”
“不听?不听?”
“我的徒儿定是百里挑一的厉害,别再问师父为什么偏是挑中你,因为你可爱呀。”
“……师父就算你这么我也不会把师祖送我的灵果分给你的。”
阿璃缓缓从梦境中清醒过来,眼角微湿,她想师父了。
不想再辛苦地修炼,想在师父的庇护下好好地活,像当年一样,只有她欺负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
就连那些师叔也都要让着她。
捏她的脸可是要被师父给捏回去的。
可师父是个王八蛋。
收她为徒却不好好教她,跑去闭关修炼,一关七年。
你徒弟都要被人欺负死了你知不知道?
阿璃越想越是委屈,又掉了泪。
“是不是很难受?哪里疼,我给你上点药吧。”
阿璃微微睁眼,看见了坐在一旁的人。她有些意外,“镇长?”
赵如兰的脸色也不太好,有些苍白,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我想给你上点药,但看了你身上也没伤,就没敢乱动。你们修仙的就是不一样,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没事,换成是我们,早摔成肉泥了。”
阿璃问道,“我这是……”
“在我家,我把你从坑里捞出来了。”
“谢谢。”阿璃动了动身体,还行,不疼。
赵如兰突然变脸,“哼,不自量力。”
阿璃诧异。
变脸大法?
然后就见她右手拿着一根针,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左手扎去。
阿璃只看见她的手臂上,已经有上百个针孔。
赵如兰登时清醒过来,她微微喘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从昨天开始身体就有些不受控制,话也尽是一些混账话。这样能让我清醒一点,但可能一会又会得罪真人,请真人见谅……哼,狗屁的真人。”
话落,她一愣,随即又扎了自己一针。
阿璃既是诧异又是敬佩,她一路过来看见吵架斗殴的不少,但没有一个人像赵如兰这样清醒的。
甚至为了保持清醒不惜对自己扎针。
她心底已是肃然起敬,谁女子不如男,她既能做镇长,就有她的魄力所在。
阿璃不忍她再这样伤害自己,伸手替她抽走那团邪气。
只是没过多久,似乎是外面的邪气察觉到这里还有一块净土,不多久又扑了过来,赵如兰再一次被邪气侵袭。
阿璃知道如果不斩断邪气源头,这个镇子就永远都会被邪气操控。
邪气今日只是让他们争执吵闹,到了明日就真要动刀动枪了,直到杀死最后一个人,这场灾难才会落幕。
她现在救不了赵如兰了。
阿璃跟她道了别,走出这宅子,只觉邪气比她昏迷前的更盛了。
外头街道上的吵声清晰入耳,嘈杂得让人焦虑。
阿璃捂着心口,与体内的息壤尽力贴合,离它越近,阿璃就越清醒。
“关键时候还是我儿子可靠。”
阿璃如此夸奖道。
果然那黑团团撞了撞她,十分温柔。
“我怀疑那枇杷底下有怪物操控了息壤,才变得那么强大,你等会记得扑上去,把息壤抢回来,知道吗?”
她默默跟那黑团团对着暗号,交代它要做的事。
那妖姬太过厉害,阿璃刚才轻敌了。
师父过,对敌人即便不用上十分的力气,也要用上十分的心思,绝不能轻敌。
多简单的道理,她却忘了。
走到街上,整条街都鸡飞狗跳的,全是在吵架的人,甚至还有的动起了手。
阿璃闪开他们往枇杷树的方向走。
但还是架不住有人追上来,怒骂道,“你刚才踩着我的烂菜叶了!”
阿璃:“……”去你大爷的。
一会又有人骂道,“你他娘的挡着我看人架了!”
阿璃:“……”滚滚滚。
“你长得那么丑还好意思出来!”
“……”阿璃没忍住,一指弹飞那壮汉。
这个绝对不能忍!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妖姬重伤,阿璃每走一步都觉得累,额上也在冒着冷汗。
越走越累,越走越渴。
嘴里干得不行,宛如一条缺水的鱼,快要渴死了。
她想喝水,喝很多很多的水。
对,上回她看见伏城和韩胖子喝水的地方好像就在这附近,那里有一口水井。
阿璃慢慢挪步过去。
到了水井附近,阿璃就看见那里坐了一个人,正在喝水,不就是伏城。
两人再见,气氛分外尴尬。
伏城本想立刻就走,但发现她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
脸没有血色,连唇色都是惨白的,额头脸上都在冒虚汗,很是虚弱。
镇子不大,稍微有点动静全镇的人都能知道。
阿璃莫名被人重伤这事,他也听了。
原本他还觉得是假的,这会见了,看来是真的。
阿璃知道他不想跟自己话,她也没什么力气,于是径直走到井边,拿了木桶往井里扔。
那木桶却不服帖,任凭她怎么晃绳子,它就是不往下压。
多晃几下,阿璃自己都快晕了。
忽然旁边伸来一只手,十分娴熟地晃了晃拴着木桶的绳子,木桶一头倾倒,水很快就渗入桶里。
伏城将桶提上就放在一边,还是不跟她话。
“谢谢。”阿璃捧了几口水喝,才觉得舒服了些,她见伏城并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赵如兰一个凡人也能撑住,想着这邪气大概影响不了心志坚定的人。
她又觉他身边少了一人,问道,“你师兄呢?”
伏城没看她,迟疑了会才道,“他也失踪了。”
完便走。
阿璃微愣,韩胖子也失踪了?
走了几步伏城又停了下来,还是忍不住回头叮嘱,“你也要心。”
简单几个字就足以让阿璃高兴,她笑道,“你也是。”
伏城点点头,去找他的师兄了。
伏城走后,阿璃开始整理找人的思路。
那妖姬的厉害她也见识过了,恐怕不能再鲁莽靠近。
不行,她要找帮手。
白无名去哪里了?
这人太神秘了,总是神出鬼没,凤凰阁是那么神秘的地方吗?
阿璃思前想后,决定向师门求救,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但单凭她,根本没办法救这个镇。
她拾起一根树枝,蹲身画符,符文将成,忽然一只绣花鞋踩在了符文上,刮啦两脚就将她忍着眼前模糊的不适画出来的符文给刮花了。
阿璃不由大怒,抬头一瞧,却见沈潇的剑尖正指着自己的脑袋。
沈潇吃吃笑了起来,“我终于抓到你了,羞丨辱我很开心是吧?欺负我很得意是吧?你们都知道我爹是谁,可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明明我那么努力,可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只知道叫我沈大姐,明明我的名字那么好听,可是没有人记得……”
她着就哭了起来。
阿璃:“……”你还真爱哭啊。
“我明明在九州试炼大会上拿了第三名,你们却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好了,我调皮捣蛋了,你们才终于知道,哦,原来我叫沈潇,可你们为什么又叫我沈大姐……”
她越哭得越厉害,阿璃试着动了动,剑又挥来,差点划破她的脸。
指归指,你要是敢弄破我的脸我是会跟你拼命的!
阿璃暗暗嚎叫。
沈潇吸了吸鼻子,哭个没完没了,控诉个不停,突然暴躁起来,“你也是!你也看不起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
阿璃道,“你叫沈潇啊。看,我记得的。”
“……你叫的不好听!”
“……”找刺啊你。
阿璃发现她的剑也缠绕了许多邪气,再看沈潇,满身邪气,也跟镇上的人一样,被邪灵操控了。
不过阿璃觉得……不管被不被侵占,沈潇的脾气原本都挺差劲的。
沈潇见她不求饶,道,“你知不知道你男人掉河里去了?”
阿璃心头一惊,“不听?”
沈潇笑了起来,“他不会回来帮你了,你完了。”
阿璃还想细问她,可她看见沈潇执剑的手已经往下压,阿璃迅速躲避,脸才没有开花。
但许是蹲地太久,这猛地起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胃也翻江倒海。
沈潇已笑得无比狰狞,提剑再次刺来。
阿璃强忍不适躲避。
好在沈潇的修为着实不高,几剑下来并没有刺中,阿璃要反击也不是不可以。
一团邪气忽然从天蹿来,直扑阿璃。
阿璃脸色微变,那死妖姬,又来找她的麻烦!
眼见沈潇的剑要刺中自己,阿璃便见妖姬扑来,直接将碍事的沈潇一掌拍开,嘶声扑向阿璃。
沈潇气急败坏,“她的命是我的!你凭什么我!”
她怒不可遏,握住剑柄,朝妖姬刺去。
到底是炼剑山庄大姐亲佩的剑,那可是沈庄主亲手为女儿淬炼的,灵气非一般兵器可比。
剑气毫无阻碍地刺穿妖姬的身体,一瞬灵气四散,妖姬似乎没料到这剑的灵气这样厉害,痛叫着挣扎,将宝剑扫落在地。
她转而怒看沈潇,直接扑向她。
阿璃一愣,“住手!”
但黑云已将沈潇裹住,等阿璃起身追去,妖姬已携着沈潇不见了踪影。
阿璃趔趄追了几步,忽然想起沈潇的话,不听掉进那条吃人的河里了?
她的心一阵发冷,提步往枇杷树的方向走去。
阿璃赶到枇杷树附近,这里依旧围着很多人。
还有人不断往河边走,不断有人坠落,跟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人劝阻。
他们神色茫然,眼神空洞,已没有自己的意识了。
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即便是一瞬落入河流中,也面无表情。
一个个都成了行尸走肉。
阿璃快步走了过去,嘶声,“你们清醒一点,快停下!”
但没有人停下来。
这里数以千计的人,但阿璃不过看见几个清醒之人,但他们的脸色也同样不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阿璃拦不了他们,甚至还有人要推开她,差点连自己也掉了进去。
她只好离那噬人红河远一些。
“仙子又不跳舞了。”
突然有人喊。
但失去了意识的人依旧在往河里走,没有停步,就算是他们日夜想参透的仙缘也唤不回他们的意识了。
阿璃抬头看去,妖姬已停下舞姿,开口道,“土,水,火,天。”
罢,又翩翩起舞。
那意识清醒的十余人疯魔般猜起了谜,但妖姬都不话。
阿璃脸一横,道,“我来猜。”
众人齐齐看她。
阿璃道,“是狗屁。”
众人:“……”
可妖姬却露了笑,妩媚妖艳,字字道,“猜、对、了。”
随即那缝隙,不,已经不再是缝隙了,它变得更宽更长,已然变成了一条真正的河流,那流淌在河底的红色,散发出了更诱人的气息。
原本动作缓慢的人,此时步子快了起来,疯狂地朝它跑去。
仿佛待宰的羊自己跑去了狮子口中,毫不迟疑。
阿璃冷笑道,“我早该想到你只是找个人来寻乐子,什么谜底不谜底,你自己也没有定论。”
妖姬不语,只是在对她笑着,五官又如狐媚般往后扯,狰狞而诡异。
看得阿璃想将她从树顶上拽下来痛揍一顿。
可她还没有自不量力到那种地步,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敌不过她,于是转身便走,还是快点去找援兵吧。
但阿璃发现那些原本在跳河的人忽然堵住了她的路。
阿璃想要绕过去,他们却伸出手,推攘着将她往河里推。
背后已闻妖姬笑声,尖锐而嘲讽,伴着枇杷树上还残留的十余哭哨的声音,传遍街道,诡异非常。
阿璃本就体力不支,被他们粗鲁推攘,一步一个趔趄。
她几次停步,要以法术阻拦,可手却止不住在发抖,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眼见要被推进河流中,阿璃拼尽全力飞身而起,想要逃离这里。
谁想脚踝猛地被人抓住,用力一拽,阿璃顿失力气,被甩入那赤红河流中。
一瞬只觉邪气缠遍全身,无数双手从河里伸出,纠缠住她的全身,将她往下拖拽。
“砰。”
身体坠入河中,急速下沉。
阿璃瞬间喘不上气来,眼前一片赤红,她甚至能从这红色中,看见仍在不断往下跳的修仙者。
就在她快要窒息时,身体忽然一空,竟是从这河流里掉了出来,落入了一片腐烂阴暗,宛如沼泽之地的地方。
她稍稍缓过神抬头望,头顶赤红,仿佛一面红色的镜子,她能看见站在河边的人。
而她的脚下,堆满了各种石头和落叶。
阿璃明白过来,河流的底部,是这腐烂之地,那河水并不是真的河水。
她放眼看去,便见这里树茎交错,扎入更深的地底,仿佛一个地下世界。
这个位置的话……阿璃想,是枇杷树的树茎吧。
上百年的光景,树茎早已深埋地底。
阿璃走了几步,脚下全是烂泥,气味也很难闻。
她记得这个气味,是她在客栈那里见过的烂泥气味。
这一切果真跟那妖姬有关。
妖姬早就在镇里四处横行了。
但会不会如伏城所猜测的那般,不是妖,而是魔?
阿璃曾听师兄师姐们,在百年之前,魔族为了息壤常会来袭击问月门,为此问月门弟子个个身经百战。
不过到了她上山的时候,魔早已消停。
所以阿璃没有见过魔。
只在一些文献中看过他们的描述,还有模糊的画像。
据闻魔可幻化成世间万物,没有具体的模样。
文字描述得再可怕,也不及自己亲身感受。
阿璃对这魔物,第一次有了恐惧感。
脚下的泥越来越烂,阿璃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身边同样有一群从上面掉下来的修仙者一起前行,但他们都已经失去意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璃走了一会,步子蓦地停住了。
前面依旧是复杂交错的树茎,可上面,却挂满了人。
对,是人。
有些人她略觉眼熟,是她在镇子上见过的。
更多的是不曾见过的。
而有些人,不,不是人,是一具具白骨。甚至有些树茎上挂着十几件空荡荡的衣服,地上跌落了不少佩剑,佩饰。
早已没有了肉身。
阿璃心觉骇然。
这哪里是神树,分明是棵吃人的树!
她怔然看着这些挂在树上的白骨和衣服,第一次,第一次感受到了魔的可怕。
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前辈们即便知道会死,也要与魔抗衡,将魔驱逐回它们原本居住的深渊。
她也知道为什么师叔们会对她偷盗息壤一事这样愤怒和痛心。
复活魔君的话,九州必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她捂住心口息壤,就算是她死,也绝不能将息壤交给魔族。
以前是因为她想要保护好问月门。
如今是……想要保护九州。
哪怕她连这的魔都对付不了,但她仍有必死也不交出的决心。
她走在这挂满人的树茎下,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树茎上飘着。
“师叔?”
阿璃急忙走过去,只是脚下烂泥拽人,根本走不快。
孟平生被十余树茎缠成了个蛹,脸色发白,就连身上灵力都快被抽干了。
阿璃忙探他鼻息,手指上微觉鼻息,她长长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还活着就好。
身体可以慢慢养好,但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阿璃化了一柄匕首,斩断缠住他的树茎。
纠缠的东西被切断,灵气也不再被汲取,孟平生缓缓醒了过来,恍惚看见在竭力搬动他的人,微顿,“阿璃?”
阿璃此时也很虚弱,勉强笑笑,“师叔你真是个笨蛋,都是元婴期的人了,怎么还会被这种东西困住,也太不心了。”
孟平生喘气道,“你来……做什么……快出去……这里危险。”
阿璃微微一愣,孟师叔关心她。
整天叫她孽障孽徒混蛋的孟师叔都快要死了,醒来第一句话,却是让她快走。
阿璃的眼睛微湿,试图搬动他,可根本搬不动。她又急又气,生怕他真死在这里,可又怕他也跟着又急又气,便尽力着调皮话,“师叔原来你是个胖子。”
可孟师叔一点都不胖。
甚至比起五年前来,他瘦了不少。
是啊,这五年来风餐露宿吃不好穿不暖的可不止是她,一直追捕她的孟师叔也一样。
越想,她就越恨度云劫。
孟平生没有笑,阿璃在救他。
她在发高烧。
热气蒸腾得连他都感觉到了。
她也很虚弱。
可就算是这么虚弱,仍在试图救他。
这种时候如果她还是伪装的话,那阿璃就是个妖怪了。
不是伪装的,阿璃想救他。
阿璃……不是叛徒。
他顿觉欣慰,心头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
他从看着长大的阿璃,并没有叛变。
阿璃实在是搬不动他,她的手根本使不上力气。眼见那树茎又再次纠缠而来,她伸手去掸,“滚开!滚开!”
但她阻止不了。
树茎继续缠来,阿璃已经急得掉眼泪,“不许伤我师叔!走开!”
她不想师叔变成那树上飘荡的白骨,不想师叔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走。”
在树茎缠来的瞬间,孟平生竭尽全力,用最后一点灵力,猛地将阿璃推开。
阿璃趔趄退开,等她再看去,就见孟师叔已经被那树茎渐渐缠住,直到整个身体都被缠住,遮掩了他最后的面容。
“师叔!”阿璃满脸是泪,但她根本没有那个能力救他。
她太弱了。
太弱了。
如果她能再强一点,那该多好。
阿璃陷入无尽的懊恼中,对无能的自己生气,她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没有用了。
没有用就该去死。
阿璃念叨着,觉得自己该自挂枇杷树,做这树的养料,变成魔的食物。
对,她该变成魔的食物。
阿璃想着,慢慢朝它走去,想变成它的食物。
“砰。”
息壤猛地蹿出,只看见阿璃满脑袋瓜子都是邪气,已然在吞噬她。
它怒不可遏,它都没舍得吃的东西,你竟敢来抢!
阿璃只觉两股黑气在自己眼前缠来缠去,扭半日,渐渐黑团团占据上风,自己的脑子也越来越清醒。
直至黑团团回到体内,她才蓦地回神。
刚才她被邪气操控了?
阿璃低头一看,脚下已经缠了几根树茎,她顿时冒了冷汗,急忙左右脚互相踩跺,将那树茎踩走。
她起精神,无论如何先出去,赶紧找救兵。
“救我……救我……”
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璃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了。
哪怕没有平日里的骄横跋扈,但始终是个年轻姑娘好听的嗓音,她没忘记。
阿璃回头看去,找到了声音来源。
沈潇趴在一根树茎上,半截身体都已经埋进了土里。她虚弱地抱着树茎,眼里几乎没有了光。
阿璃跑过去挖她身边的土,既然没有被树茎纠缠,那或许能带走。
沈潇见她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来救自己,徒手挖这烂泥,眼里满是震惊。
她忽然一笑,“对不起。”
“那回头出去了你要给我摆三天三夜的宴席,跟我三百句对不起。”
沈潇默默听着,眼里涌出了泪,“我出不去了……”
阿璃微愣,继续挖土,笑道,“你想赖账。”
沈潇笑了笑,眉眼颤抖,震得泪珠滚落,她将手里一直紧握的东西递给她,虚弱道,“这是我母亲以前替我求的……我嫌丑不肯要。可后来我还是偷偷带在了身上……他们总是奔走在九州中,为了山庄耗尽心血,却从来……不肯花一日时间陪我……可只要我闯祸了,他们就会带着我去道歉……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的……”
她笑着,像是在回忆很美好的事。
她一直记得,父亲的手比较冷,但很有力。母亲的手很温暖,也很软。
只是等她长大了,无论她怎么闯祸,他们都由着自己了。
还是时候好,至少他们还会牵她的手。
一左一右,是她的爹爹和娘亲。
是她最爱的人。
“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虚弱得几乎不出完整的话来,“你帮我……交给我娘,帮我跟他们……一声对不起……好不好?”
阿璃不挖了,因为那土,根本没有埋住沈潇的身体。
土里,没有沈潇的身体。
只有浸满她鲜血的土。
她往旁边看去,那半截身体,就在不远处。
阿璃愣神。
她颤颤回头。
沈潇已经死了。
手里仍然紧握那张染血的护身符。
阿璃的心似被刀子戳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死在了这腐烂之地。
魔的冷血和无情,她也终于知道了。
她紧握护身符,止不住落泪,第一次这样害怕。
她抹泪站起,出去,一定要出去!
可脚下的树茎已经开始朝她袭来,阿璃拾起地上的剑斩断树茎,却是越斩越多。
她的体力渐渐不支,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也会变成树下亡魂。
忽然有大刀斩来,那树茎尽数被斩断。
在这腐烂之地突然有灵气袭来,阿璃有种久违的安然感。
伏城一口气劈断那些树茎,问道,“看见我师兄了吗?”
“没有,但我孟师叔在那。”阿璃急得颤声,“你救救他。”
伏城没有犹豫,顺着阿璃指的方向去找人。
他一刀劈开那“蝉蛹”,看见一个气若游丝的真人。
这是问月门的人。
孟师叔?
那定是孟平生了。
那个总他们桃花殿是混账东西的人。
可他依旧没有迟疑,弯身扛起孟平生,又要去拽阿璃的手,但此时树茎已是震怒,抛下别人不缠,全都来围剿他们。
任凭伏城一刀劈砍,那些树茎也是死而复生,一分为二,二又分四,只砍得它们越来越多。
阿璃见他的刀法逐渐气弱,再这么下去,他也必将死在这里。
伏城是来找他的师兄的吗?
可他根本不知道红河底下是这番世界。
如果知道,那在韩胖子刚失踪他就该来了,而不是在这个时候。
阿璃看着这在邪气满布的地方仍保持清醒的年轻人,心底由衷敬佩。
孟师叔用尽最后的力气要送她走,那她为什么不可以送别人走?
反正她是走不了的了。
阿璃想罢,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恐惧悄然散去,只剩满满的勇气。
“伏城。”阿璃又叫道,“师弟!”
伏城微顿,偏头看她。
却见她灿烂一笑,美如繁花。
他看得微愣,便见她双手合十,迅速起咒,一声“飞剑速来”,已有一柄巨大宝剑出现在他脚下。
伏城立刻反应过来,“师姐!”
但剑已飞起,带着他和孟平生迅速朝那红色镜面冲去。
大概是她身体虚弱,灵剑不稳,但伏城依旧能感觉得出来阿璃要送走他们的决心。
“师姐!!”
可唤声已经阻拦不了阿璃决意要送走他们的决心,灵剑刺破红河,穿过那镜面,消失在了这腐烂之地。
阿璃蓦地收手,身体更加虚弱,连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怎么办,她还是不甘心这么死去。
她还没有洗清自己的冤屈,还没有送度师叔上青天,还没有找回息壤。
她想找到息壤,不为洗清冤屈,而是要把它送回问月门,为他日降魔大计做准备。
魔这东西,绝不能让它们出来。
绝不能……
她的意识渐渐不清,那树茎在纠缠她的手,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树茎缠上她的身体,开始收紧,开始汲取她的灵气,抽走她的魂气。
她要变成魔的养料了。
“阿璃——”
那红色镜面中,有人俯身朝她冲来。
见到那削瘦的少年,阿璃终于露了笑,仿佛卸下了一身的重担。
“不听。”
作者有话要:感觉今天内容超满。
不听:我终于在这一万字里,混到了十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