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古代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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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君子一诺

    第二日傍晚,简大将军出了军营,刚入府中大门,便叫来管事问道:“淮宁人在哪儿呢?”

    昔日也曾是将军身边最得力亲兵的跛腿管事,笑着应道:“姐在演武场呢。”

    闻言,简大将军根本顾不上回屋歇息,直接抬腿就往将军府中的演武场走,还明知故问道:“她折腾她那支娃娃军,不顺利吧?”

    管事跟在一旁乐,回道:“不顺利,姐郁闷着呢。”

    “两位少爷也不在府中,又没人陪姐话聊这事,她正捉着老杨老程陪她练重剑呢。”

    简大将军笑起来,知道管事的主要是二儿子。

    长子多稳重的性子,就这个二儿子,话多且皮实,成天带着妹妹到处野,什么话都敢和妹妹聊。

    去年淮城里抓了几个人拐子,他还敢给半大的妹妹讲什么人拐子怎么挑人,何为腌臜之地云云。

    幸好“何为腌臜之地云云”才起个话头,就被大儿子听到了,气得锤了二儿子一顿。

    等大将军回府,发现大儿子在锤二儿子,一问缘由,气得大将军又锤了二儿子一顿。

    终于让二儿子明白了,记住了,他以后和妹妹话聊天时,讲的内容要注意分寸。

    不过兄妹感情好,成天都有话聊,大将军还是挺高兴的。

    毕竟妻子长女都走了,府中热闹些,显得有活气。

    但这趟两个儿子带队出城奔袭拉练,那可不是老兵带着他们长见识郊游去的。

    他们那是实打实地从头带新兵,不晒脱一层皮,磨出一层茧,且回不来呢。

    如今府里确实是安静得令人有些寂寞了。

    简大将军迈进演武场里,就看到幺女的个子,身量尚未长成,硬是握着重剑,捉着老杨老程在陪她对打。

    她里的那柄重剑,都没比她的个头矮多少!

    这么拗的脾气,这是像谁呢?简大将军想着。

    不站梅花桩就回京城去老老实实备嫁,平平安安嫁人,她就死扛着不认输,摔了还往回爬。

    她力量不足,她就改用重剑当随身兵器,天天练。

    不会骣骑的人不能出城奔袭拉练,去年她就愣是在马背上磨得两腿流血,练成了本事,今年开春便她也要去奔袭拉练。

    给她一队老兵,她还不干,就非要自己从头带娃娃军。

    简大将军对着女儿,其实从来没有像对两个儿子那样严苛要求过。

    可哥哥们要学的东西,她也跟着比,跟着学。

    眼看着女儿练得还不比两个儿子同样年龄时的水平差,简大将军又觉得起了惜才的心。

    便把三份嫁妆提前给了她,让她自己做选择。

    当然,养娃娃军的不顺利,当父亲的也早有预料。

    女儿才多大年纪,她从来就没掌过钱。吃穿用度,兵器战马,饲料粮草,都由将军府供应。

    她也没见过多少人,府里从护卫到仆役,从扫洒到厨房,都是退下来的简家军老兵。他们对将军府的姐,那肯定是绝无二心。

    人哪能生而知之呢?

    要带兵,都得从头学,从头练,就像他教两个儿子时一样。

    也像他的父亲教他时一样。

    简大将军敛起唇边的笑意,做出严肃的模样,咳嗽出声,引起场中对练几人的注意。

    再伸一招。

    两位留在府中当护卫的老兵向将军行礼,退下去休息。

    女儿则是收起重剑,走到父亲身边。

    简大将军背着,老神在在地道:“昨日你你要养娃娃军,还要把男孩女孩都养成娃娃军,我就把三份嫁妆都交到你里了。”

    “怎么样?顺利吗?”

    “不顺利。”女儿叹气。

    “不顺利就对了。”简大将军笑起来,“来吧,我们先谈钱,再谈人。”

    “怎么样,算清楚了吗?你的月银,够养几个骑兵?”

    女儿十分郁闷,但还是认真回答道:“一个都不够。”

    往日里,她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习武、练字、读书、骑射几乎就占据了少女一日从晨起到月落的全部时光。

    所以从拿到嫁妆的那刻起,简淮宁就很是忙碌,不仅夜里没怎么睡觉,连习武的时间都给耽搁了。

    盘库存,清银两,翻地契,查铺面,今日上午又去找了府中的账房先生,他曾是简家军的钱粮官,粮秣、军饷、给养等等都经过。

    账房先生和蔼地表示:“姐,您的月银还不够一匹战马的零头,而且民间是买不到优良战马的。”

    然后他又翻出各处的账簿,给姐看,养一个人,从住所饷银,到炭火热水,从一日三餐,到四季衣裳

    西北过冬不易,光是烧的炭火和棉服棉鞋,就是一笔大开销。

    哪怕姐收下的这些流民孤儿,睡大通铺,不拿饷银,那也是半大子吃穷老子的年纪。

    没什么力气,干不了重活,吃得却不少,还蹿个子,衣裳穿不了多久便短一截。

    账房先生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把整个将军府的开销讲给姐听。

    讲完了将军府的开销,账房先生眼睛都亮了,忆往昔峥嵘岁月,开始念叨整支西北军的庞大军费开支。

    他叹气着呢:“再了,姐,这还是您把流民孤儿们当仆从养的开支,可您还要把他们当兵练,娃娃军什么的,朝廷可不会负担军费。”

    “长兵器那精贵着呢,铜铁也贵,箭矢也贵!”

    “别平日里练骑射,就是打了胜仗,咱还得扫战场,您看那箭杆子损毁了,咱还得把箭头捡回来接着用,铠甲也得扒下来,兵器也都捡回来”

    “人的粮草还能将就,那马的饲料可不能糊弄,不然掉膘快着呢。”

    钱钱钱,钱钱钱,总之简淮宁听了满耳朵,听到的全是钱。

    往常她月银都没处花,胭脂水粉,金钗玉环,绫罗绸缎,她都不需要,顶多出门买些糕点。

    月银攒了好几年,她自觉攒下了一大笔钱。

    和大哥比,那不好,反正她比二哥有钱,二哥每个月银子都不够花的。

    简淮宁竟从未发现自己有如此缺钱的时候。

    昨天拿到的三份丰厚嫁妆,如今看起来,也并不能支撑她随意养起一支娃娃军。

    天天愁军费的简大将军,听着女儿也开始皱着眉头算钱,笑得开心。

    他道:“是啊,练兵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便是战神再世,给他一队这辈子没上过马背的农夫,吃不饱饭的流民孤儿,再遇上胡人的游牧骑兵,那也是吃败仗的命。”

    “你呢,就先从这一牛车的娃娃们开始练起,别想着把整个西北的流民孤儿都捡回来了。”父亲叮嘱道,“否则再多的嫁妆,都不够你花的。”

    女儿也叹气,回答道:“我知道的。”

    如今她可是明白了,银子真是不经花,别看她平时好像很节俭,实际上她骑的马,射的箭,舞的剑,没一个是便宜的。

    “好了,今天钱先谈到这,你自己再慢慢学着折腾。”简大将军饶有兴致地问道,“人呢?”

    “怎么样?那些流民孤儿们,下跪磕头求你的,有几个愿意当娃娃军,长大之后加入简家军的?”

    “只有三个。”女儿叹气,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个受伤重,失血过多昏迷,一直在大夫那里,还没问他。”

    简大将军笑道:“还不错了,竟然有三个。”

    他昨天是故意叫女儿先去问问这些流民孤儿,叫他们考虑一晚上,看他们自己愿不愿意的。

    果然,今天就有被唬破了胆子的。

    简家军每年得死多少人啊?就是侥幸活下来的,看看这满府里缺胳膊断腿瞎眼睛的

    不少孩子便又跪下来磕头,求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意为奴为仆,当牛做马,但不想上战场。

    简淮宁就看出来了,有的人报恩,是真的愿意出生入死,以命相报。

    有的人报恩,是想进将军府里,从此有吃有喝,有屋子睡,给姐当个婢女,当个仆从,梳个头,喂个马。

    主人家既然会路遇不平,拔剑相助,又怎么会苛待下人呢?

    简大将军听完了,也不插,让女儿她自己管,只是道:“人都是这样的,你哥哥们也是这么开始学着带新兵的。”

    “农夫种地种得好好的,突然被征丁来打仗,不怕吗?”

    “兵痞子兵油子,平日里欺他们年少脸嫩,练习时偷懒耍滑,真上阵时,就想着往后退往后跑,叫别人在前面冲锋。”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没有那么多忠义两全、悍不畏死的兵,咱们也没得挑。”

    “所以这些各种各样的兵应该怎么带,都得你们自己摸索着练出来。”

    和父亲吃完一顿饭,问了不少问题,将军府的姐回自己的院子,拧着眉思考着如何带她的兵。

    却发现院外站着个伤员,在等她。

    是那个被人拐子在路上拖行的少年。

    少年递过来一沓纸,低声道:“简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是我家中传下来的药方,家母曾学过医术,或许对将军府能有些用处。”

    “只是我不能再留在将军府中了。”

    简淮宁接过那沓墨迹十分新鲜的药方,稍一翻看,就注意到他写了一非常漂亮的字。

    她抬眸望去,这少年看起来重伤仍未痊愈,面色苍白,几无血色。

    但他一醒过来,就急匆匆地默下这些药方交给她作为报答,然后要离开将军府。

    “是因为不想入简家军吗?”简淮宁问道。

    “不是!”少年却急切地否认道,“救命之恩,姑娘若有差遣,我愿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是”他沉默片刻,才道,“我乃罪臣之子,若加入简家军,恐连累将军府。”

    “罪臣之子?”简淮宁带着疑惑问道。

    “我姓时。”少年低声道,“家父曾任右佥都御史,去年年末,因上书谏言被下狱,罢黜官职,全家流放。”

    “流放途中,家父家母相继病逝,只留我一人,我是在凉城附近,趁乱逃脱的。”

    “右佥都御史?姓时?去年年末下狱,全家流放?”简淮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他是文官之子,难怪写了一非常漂亮的好字。

    也难怪他伤得这么重,从人拐子那里救下来时,近乎强弩之末。

    被流放的人,大多数途中便会被摧残折磨到身亡。

    简淮宁一把拽住这少年的腕,拉着他往父亲的书房处跑去。

    每有邸报送至西北,简大将军都会在书房里拿出来,给两个儿子细细分析讲解一番。

    二哥听完,回回都有一肚子的“胡话”要。

    偏偏他不能和父亲,不能和大哥,了就得挨打,于是就来找妹妹。

    去年右佥都御史因为上书谏言,触怒天子,被罢黜流放。

    当时父亲看了邸报,只能含蓄感叹,这是位难得的,仍然敢直言规劝君主过失的言官。

    二哥则是气得半死,他许多话也不能和外人,又怕被府里谁听到找大哥和父亲告状,便抓了妹妹,跃到自己院墙边种着的大树里。

    两人蹲在树上,躲着讲了半宿的“大不敬之言”。

    他这位言官上奏,谏言三件事。

    皇帝听信道士,封为国师,沉迷炼丹,耽误国事,是为一不该。

    大兴土木,四处建道观,加重税赋徭役,是为二不该。

    因为炼丹寻药,兴建道观,导致国库空虚,不能及时赈灾,克扣西北粮草,是为三不该。

    据二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传言,那道士劝皇帝,赈济灾民不重要,西北粮草也不重要。

    哪怕是流民遍野,丢几城几池,甚至是割地赔银,又如何呢?

    百姓也就活几十年,北方的可汗也不过能活几十年。

    若是皇帝能求得长生不老,这天下,千秋万载都将是皇帝的天下,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得失呢?

    言官直言进谏,不仅劝不回沉迷炼丹吃药的皇帝,还连累全家遭难。

    但就冲着这位言官曾为西北粮草话,简淮宁也不能让眼前的少年真的孤身离开将军府。

    简大将军吃完晚饭,刚在书房坐下,处理了一些琐事,亲兵就来报:“姐带人来了。”

    等女儿拉着人冲进来,当父亲的扶额。

    她可真是在边塞军营养大的啊

    看看,她倒是一点没觉得有什么,被她拉着的少年,分明病容苍白,但已经窘迫得从脸都红到耳后去了。

    父亲咳了声,用目光示意闺女的赶紧给我松开。

    但闺女表示,她有要紧事呢。

    一听女儿救回来的这个少年,竟然是去年被罢黜流放的右佥都御史之子,简大将军也吃了一惊。

    他沉吟一番,安排道:“孩子,你便是留在此处,也不会连累将军府的,你放心。”

    “但你既然写得一好字,想必也是早就开蒙读书,下过苦功的。”

    “你就在将军府安心住下,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救回来的流民孤儿,与什么罪臣之子,毫无瓜葛。”

    “我为你重立户籍,改名换姓,你以新身份参加科举便是。”

    简大将军知道,本朝文贵武贱,若能靠读书出人头地,没人愿意来投军。

    却没料到,这少年回答:“多谢将军好意。但我无意再参加科举,若真的不会连累将军府”

    “我略通医术,能写字算数,愿一生追随简姑娘,任她差遣,以报救命之恩。”

    他的甚至不是他愿意入简家军,而是愿意听简姑娘的差遣。

    女儿好奇的目光已经落了过来,却被父亲挥了挥,叫她先出去。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时,简大将军才道:“孩子,我女儿恰好救了你,想来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御史忠言敢谏,一心为社稷,连老天也不忍看他的孩子遭罪。”

    “你不必被救命之恩束缚,既能读书,未来甚至能青史留名也不定。”

    “但你要是留在这里当我女儿的护卫随从,你这一生,可就没有出人头地的会了。”

    简大将军特意把女儿支出去,就是怕少年心思太重,面子又太薄,难以改口,便强撑着承诺。

    想给他三思之后,重新选择的反悔会。

    “将军,便是改名换姓参加科举,也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如今昏君当道,文官又能如何呢?”少年这话得,对天子可是有些大不敬了。

    但简大将军看着少年口出狂言,却没有呵斥打断他。

    因为他身为武将,也不能如何。

    淮城是西北关卡要塞,地荒少水,粮草无法自给自足。

    镇守边境的简家军一旦敢起兵自立,立刻便是腹背受敌。

    一面是胡人部落的游牧骑兵虎视眈眈,一面是大启朝廷的重甲步兵大军压境。

    若非地理位置在此,再加上能卡住粮草这道西北军的命脉,皇帝怎么能容忍简家在这里世代驻守,拥兵自重呢?

    简大将军只能叹气。

    不过孩子们的狠话得再重,他也会给他们反悔的会。

    自己的女儿是,面前的少年也是。

    简大将军道:“你先在府中好好养伤,也仔细考虑。任何时候,你要是后悔了,想改名换姓参加科举,单独来找我便是。”

    可十来岁的少年,带着尚未痊愈的伤口,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回道:“我不会后悔。”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家父对得起他领的俸禄。”

    “但自流放之日起,我的命,就不再是皇帝的了。”

    “简姑娘救过我的命,我的命就一辈子是她的。”

    “君子一诺,千金不换。”少年向将军行了一礼,退出书房,转身走向了站在门外,好奇等待张望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