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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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彧的书信里写了很多,比如张邈与陈宫叛变,迎吕布来取兖州,其势汹汹;比如郡县皆应,荀彧、程昱只能死守鄄城,夏侯惇守东郡。尽管一眼看上去,这是一场来自吕布的攻击,但曹操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察觉到其中许多不对劲,甚至可以是荀彧已经写在纸上的东西——这并非哪几个人的阴谋,而是整个兖州的阴谋,兖州世家的阴谋!

    自他去岁因诬告而诛灭边让后,兖州世家人人自危,已经怨恨他很久了。

    很久以后,在讨伐曹操的檄文上仍然有这一段,“士林愤痛,人怨天怒,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在兖州人看来,他们迎吕布进来,非为迎流寇,而是迎义师!他们要趁曹操远在六百里外的徐州时,将他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一举诛灭!

    而比世家联起来背叛他更可怕的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军队是由兖州人组成的——他们向他效忠,但他们的父母妻儿,此时大半陷落在吕布中。

    他当然还有一支数量庞大的青州兵军队,征战徐州主要就靠着这支兵马,但曹操也十分清楚,他不能过度依靠青州兵,这些新近依附的黄巾余孽是为金帛而跟随他,为胜利而跟随他。

    一旦他露出败相,陷入困窘,他是不能指望青州兵的。

    因此当中军帐升帐,诸将前来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略有点烦恼,总体来还颇为平静的统帅。

    “文若写信与我,”曹操道,“兖州已经二月未曾下雨,今岁恐有大旱,现下军粮虽还充足,我却不愿为我一己之故,累及兖州之民。”

    他这样叹息着,诸将于是也跟着议论纷纷起来。

    这几年的年景确实不好,旱一年,涝一年,大疫一年,汉祚或许当真将终,才有这样的灾祸降临。但无论怎样,这的确是一个令人烦恼的事情。

    因此曹操皱着眉,叹着气,将接下来的决定出时,将领们觉得自然极了。

    “趁现在军粮供得上,的确可以回去了。”

    “我也好几个月没见我家子了。”有人这样悄悄嘀咕。

    “而且这次连破五城,所获颇丰,”有人也跟着声附和,“也算对得起士卒了。”

    “六百里的粮道,是不是为难到文若仲德了,才这样叫苦哈哈哈。”

    将领们这样议论纷纷时,曹操并未阻止,于是戏志才十分在意地看了曹洪一眼。

    这很奇怪,他想,曹洪将军素来是“以战养战”的风格,领军作战时必大略所经郡县,因此就算兖州今岁大旱,军粮供给为难,曹洪也应当建议留在徐州,将秋粮收尽再走。

    为什么现在孟德公下令回返兖州,曹洪却一声不吭呢?

    他的迷惑在散帐之后得到了解答。

    升帐自然不是仅仅为了宣布这个决定,现在兵临郯城,与刘备相持数日,要如何安全撤军,不为敌所扰,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将后军变作前军,又做出了种种部署,将领们各自领命后,一一出帐,而曹操独留下了这位十分器重的谋士。

    不仅如此,他甚至将帐中的其余亲卫都遣了出去。

    甚至还命令将帘帐放下,大白天的,将中军帐关得严严实实。

    在颁布了这一系列有点诡异的命令后,曹操才冲戏志才招了招。

    这位文士略有迟疑地走上前去,看见他家主公靠在帅案后的凭几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眼泪就落了下来。

    然后被主公用力地拭去了!

    这位四十岁的统帅在哭啊!

    “孟卓负我!”他愤怒地嚷道,“当初他直言本初之过,本初欲杀之后快,是我救了他!为何负我!”

    作为曹操身边的谋士,戏志才自然明白主公所的“孟卓”是谁。

    陈留太守张邈,字孟卓,是孟德公的好友,少以侠义事而闻名天下,据传竟能散尽家财接济贫困,因此被孟德公和本初公视为好友,这个“好友”是什么程度的好友呢?

    去岁孟德公第一次征徐州,对陶谦也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因此心中颇有忐忑,出行时便嘱咐家:

    “若我一去不归,你们便投奔孟卓,他会好好待你们的。”

    言犹在耳,时移世易。

    于是戏志才猜出了兖州究竟发生何事,也猜出了主公立刻退军的原因。

    但主公在同他商定计谋之前,还要咬牙切齿地再一句狠话。

    “吕布此獠,不知如何媚悦人心,迷惑住了孟卓!”他狠狠地道,“待我回师兖州,我定要——”

    咳。

    如果陆悬鱼听到曹操这句话,或者黑刃听到这句话,都会觉得他想得太多

    毕竟吕布并不是个舌灿莲花的交际高。

    但这样出口的话,似乎只会更伤曹老板的心想想看啊,这群兖州人宁可要一只张嘴就能给人噎个半死的狗中赤兔!都不要雄才大略的曹老板!这得是怎么惹到人家了啊!至少是往死里得罪的程度吧!

    不管怎么,蹲在山上等待曹军忍不住出击的陆悬鱼在这天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曹军扎营时要砍伐周边的树木,这没什么奇怪的,一则为了修围栏,二则为了砍出一片防火隔离带。但扎营数日,这些士兵又开始大规模的砍树,这就很不正常。

    哪怕是为了攻城造云梯冲车,那也得将要到城下时再搞,现在城外刘备这数千兵马还没打死,怎么可能建起攻城器械呢?

    她让士兵们继续在后面藏着,自己悄悄向前,摸到了曹兵营地附近

    这些砍下来的树木被搭出许多“人字”架,以横木贯之,再将枪头穿在架上,使枪尖向外,就这么在营地外一字摆开,这东西名为“鹿角”,并不稀奇,布在营地外用来防骑兵冲锋用的。

    但出现在这里就特别神经病。

    这片营地是修建在沼泽地里的,也就是附近到处都是软泥,积水,绿苔,曹兵在这里扎营很不舒服,但想要对这个营地展开攻击其实也不太容易,尤其是骑兵——什么样的骑兵能在沼泽地里发动攻击!

    这是怕士兵们闲出病来,所以伐木扎鹿角锻炼身体吗?她想。

    再想想,黑刃,你看到的不一定是你看到的。

    比如?

    比如你当然知道,某些苔草看起来与旱地上的杂草没什么区别,但它们的确不是同一种类。

    以为自己看到一片草丛,放心地踩上去,可能就会陷入泥淖之中。

    但除此之外,离城这么远就开始修大规模攻城器械也挺不对劲,尤其那个郯城并不值得如此她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迷雾将沼泽地笼罩起来,帐篷里的士兵们陷入了一片好梦中时,她却突然从树上惊醒。

    我有个猜测,虽然有点离谱,我觉得曹操没必要这么做,她,但我得自己去看一看才行。

    我们总是无法接触到一件事的全部真相,黑刃很温和地道,所以当我们从某一角度观察它的一部分时,觉得超出常理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穿过水泽与迷雾,再心地翻过鹿角,绕过营寨,一路向西,沭水潺潺的水流声传进了她的耳畔。

    与此同时,还有一条条搭建起来的浮桥,以及无尽的火把!

    天啊!她瞠目结舌,曹操真的要跑路!他为什么要跑路!

    她不知道,黑刃也不知道,但这也不是需要此刻刨根问底的问题。

    李二做了一个美梦,他的梦通常是混沌的,但最近变得清晰起来。他在梦中穿上了璀璨的金甲,率领潮水一般的大军,如同一位真正的名将,挥剑指向敌阵时,天地间便充斥着庄严的鼓角声他大概是配得上一位公主的,但他想,他还是不能抛弃掉一路跟随在他身边的寡

    他的梦醒了,是被人拍醒的。

    漆黑一片的帐篷里,陆悬鱼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起来,”她,“我有事要你去办。”

    李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睡过了头,但当他将头探出帐篷,却看到了浓重的夜雾。

    “现在?”

    “是,你要帮我送一封信。”少年将军,“你不是很想回郯城吗?我要你回郯城一趟。”

    自营地至郯城其实只有不足二十里路,但沼泽地不辩方向,其中又多泥淖,这段路走起来十分危险,且容易迷失方向。因此李二听他要自己出发时,本能地想要拒绝。

    “你要保证午时以前,将这封信交到主公中,”她,“不要迟疑,不要退却,更不要动其他的念头。”

    李二咽了一口口水,他立刻也意识到这封信的价值,“人不敢。”

    “你送了这封信后,便留在郯城,不必再回来。”她递给他一个金灿灿的东西,“现下城中物贵,拿了这个先用,待我回去,另有赏赐。”

    李二看了看那个金灿灿的饼子,又心地看了看陆悬鱼那张隐在黑暗之中的脸。

    “千万别让我失望,”少年将军,“更不要背叛我。”

    那话得那样诚恳,李二却听出了里面的森然之意。

    你真的相信他吗?黑刃有点好奇,他不是让你失望了好几次?

    我愿意相信他这一次,她,他知道我很穷。

    所以?

    所以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格外昂贵。

    当这封信送到郯城东郊的军营中时,刘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这个送信的人。

    他是认得李二的,在他看来,陆悬鱼身边这个人可以做个佣工,如果识了几个字,也可以做个吏,但他做不得一兵卒。

    这人太油滑,且贪生,因此无法交付给他真正的信任。

    但此时的李二满身淤泥,双脚上不停地流着血,他看起来简直像一个最为尽职尽责的士兵了,因此刘备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打开中的书信。

    他的眼神忽然凝固了一瞬,神情也急剧变化起来。

    身旁的关羽张飞都在注视着他的神情,此时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从他的眼神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但他们没有等很久,这位边地游侠将信看完后,立刻发布了命令,“立刻整兵,午时出阵。”

    “兄长?”

    刘备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的眼睛里升起了一股愤怒与兴奋交至的神采,“曹孟德欲归兖州!若令其从容而去,天下英雄当笑徐州无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