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第六十六章
自泗水上游至下邳的这条人工河道已经修成,绵延十余里,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工程。
但比起掘河,这些日子的辛劳又全然不算什么了。
一旦掘开河堤,将泗水引入下邳城下,数万兖州军也会陷入泥淖之中,因此必须提前将兵马调开。
但如果调开兵马,刘备又随时可能带领亲随离开下邳——这人老革出身,论起逃跑的本事的确是寻常人比不过的。
因而曹操详细地制定了一系列计划,比如缓缓分兵离开,但营寨里的火坑比起之前还要再添加几个。
待到斜阳西下,下邳守军登上城楼时,看见的自然就是一片接一片的炊烟,也就想不到那些士兵正在缓缓撤走。
他要用洪水将下邳围住,再寻一个适宜的地方,同陆廉进行这一场决战。
曹操骑在一匹不掺半分杂色的雄壮战马上,周围是几十骑亲卫,各个看着都是勇猛彪悍的骑将,将他心地拱卫在中间。
因此尽管他裹着一身火红的狐狸皮毛大氅,脸上又带着十分和气的微笑,但的确再没有什么主帅比他更有威仪。
“再等几日,泗水便落了”有人在身后这样声地嘀咕。
“莫想着那些偷懒的事,现在掘开,不光是下邳,看地势甚至可以将沛方向数十里都”
若是再等几日,天气转凉时,秋水也渐渐枯竭,就可以只淹下邳城下这十数里的地方,他大可从容布置自己的兵马缓缓撤离这片泽国。
曹操心中有了两个主意,正想要转过头去,微笑着同自己的谋士们聊上几句时,远处忽然有几骑正向这里而来。
“主公!兖州有信至!”
这位稳稳坐在战马上的将军在意地看了一眼那个信使。
当他跳下马时,有一滴鲜血滚落进了尘土里。
他的葛布裤磨破了,上面沾染着血迹,因而比起来那张满面灰尘的脸已经算不上什么明证。
曹操居高临下地伸出,接过了那封信。
——信是镇守兖州的夏侯惇写的,内容十分简短,十分明确,十分急迫:董承与张绣这两个西凉人联,共同起兵,向兖州而来!
他仔细地看完这封信,将丝帛握在中,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这名信使几眼。
“信送得迟了,”曹操平静地道,“拉下去,斩了。”
战局已经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但他不能停,更不能退!
这漫长而痛苦的旅途如同在风雪之中前行攀登,只有最终爬上山巅,才能获得鲜血与痛苦淬炼出的果实。
但这段路太漫长,也太痛苦了。
即使是心志坚忍远超常人的曹操,在那一瞬间也被痛苦攫取了心神。
尽管我经常会批评你的某些行为太过幼稚,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使你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这段旅程也依旧并不容易。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你可以当成夸奖,黑刃道,你坚持了你的信念,你的道德准则,并且将它们付诸实际,这些看起来愚蠢的行为实际上并不愚蠢,它们为你积累了超乎想象的声望,甚至突破了这个世界对于男女认知的既定界限,你应该感到骄傲。
收拾整个营寨的工作交给了太史慈,与青州信使打交道的任务交给了徐庶,曹纯跑没跑,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慢慢地走回后帐,并且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然后坐在了自己的行军榻上。
她没有感觉到什么骄傲与得意,她只觉得很累。
但黑刃似乎并不觉得疲惫,它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且稳定地在她的脑海响起。
对于你赢得的名望,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她迟钝地想了想,什么想法?
你是一名武将。
不错。
不是诸侯。
不错。
但你拥有了堪比诸侯的人望,你从来没有令它为你所用,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吗?
她觉得黑刃似乎在劝她,也可能是在诱导她,只是她的心志有些迟钝,无法很敏锐地给出反应。
于是黑刃等了等,便又一次发声了。
我听过一句话,‘若你是一个商人,你做生意时总该守规矩。’
这不错。她表示认可。
‘——除了最后一笔。’
身侧忽然有人上前,这令曹操迅速地清醒过来,但他迅速意识到,没有人敢这样僭越——除了郭嘉。
这个青年微微皱了眉头,眼睛里却似乎仍然在微笑地看着他。
“主公?”
他“嗯”了一声。
兖州危急,但形势已经容不得他退兵。
他必须杀了那个信使,断绝掉这样的流言在军中流传。
他必须赢下这一仗。
他的马蹄踩在徐/州的原野上,松软的泥土还是不久前收割时的模样,如果弯下腰来细细翻捡,也能寻到一株两株麦穗。
那些民夫是哭着挖掘出这一条即将淹没自家田野的河道的,哭得眼睛里快要流出血来,然后其中哭出声的那些人就被悄无声息地拉走了,再也没回来。
因此现在当他站在河岸上,环视那些剩下的民夫时,他们心翼翼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同他对视。
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在抬起头时,会用什么样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曹操的目光从他们的身上扫过,落在了这片他执著地想要统治,想要拯救的大地上——他已经把能做的,能试的,都做过了,都试过了啊!
当大汉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大汉时,他想要做一个不畏强权的官员,他付出了代价;
大汉倾颓,天子蒙尘时,他孤军奋战,想要力挽狂澜,他也付出了代价;
他与袁绍结盟,收编青州兵,攻伐陶谦,作战时虽然残暴,但只要是归入他治下的土地,他总会尽心竭力地治理——他心中是有这个天下的!他发誓要还给天下一个清平!
所以,怎么就走到了这样的绝境上呢?
曹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有许多事要做,比如将头脑中那个作战计划进一步完善,比如继续将他的兵马调出,比如他需要给本初写一封信,情真意切一点。
他的思路已经从那片刻的痛苦与仿徨中冷静下来,重新变成了这个冷酷而镇定的军事统帅。
但他仍然伸紧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大氅。
还未至寒冬,却已经这样冷。
陆悬鱼伸出去,慢慢地将床脚的被子扯了过来。
帐篷里有些冷,也许她该升一个火盆。
但比起这样一个深秋的上午,黑刃话里的未尽之意才更令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这场战争如同一座高山,她这一路的奔波,一路的奋战,一路的伤痕与痛苦,都是她在向上攀爬时付出的代价。
那么她能获得什么奖赏呢?
毫无疑问,主公会很感激她,二爷三爷也会感激她,还有子龙将军,简雍先生,糜竺和陈登,还有
还有徐/州百姓,他们会感激涕零,用幸福的泪水迎接她进城。
在这一役结束后,不定朝廷也会给她一个封赏,盖上朝廷印鉴的那种。
但这些就足够吗?这些足够补偿这一路以来的辛劳吗?足够补偿她的士兵忍受过的血与火吗?足够补偿她舍弃家园的痛苦吗?
不,不足够——黑刃这样暗示她。
那么,她能不能自己寻求一些奖赏?
比如,她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直到下邳城陷落,直到曹操杀了刘备。
她可以打着为主公报仇的旗号,击破曹操——她有神兵,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如果曹操与刘备都死在这场战争中,她可以趁发展自己的势力,直至将兖、徐、青、豫以及部分扬州收入囊中。
山巅之上,笼罩在光辉之中的奖赏,究竟是什么?
在这一刻,她终于清晰明了。
——那耀眼光辉里终于显露出来的宝物,是天下共主的玉座。
当田豫带着昌豨走上城墙时,陆白慌忙地站了起来。
但她站起时仍然很心,不忘记向外看一眼。
她坐在女墙后的空地上,正同几个健妇营的女兵维护弩。
这是诸葛先生设计的守城巨弩,堪比十石强弩,可击穿牛皮,因此十分适合在云梯车靠近时杀伤攻城方。
袁谭一连攻了数日,却未能占下半分好处后,只好转攻为守,专心同城上守军比起耐心。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忘令强弓爬上云梯车,侦测城中形势为主,但也得顺便射几箭。
这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攻城战术,倒是更像一种怨怼的发泄。
因此城中守军不免猜测,祢先生真是将他惹怒了。
但昌豨的关注点不在于此,他很好奇那些弩,想要亲眼看一看。
“凭着这个,我看你们至少能守上三月!”
“便是一年也守得住,”田豫静静地笑了,“但我们不需要守那么久。”
这句话在那个胡子中年人身上产生了一点作用。
他将目光从那些精巧的弩上收了回来,上下地看着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疑。
“兄若有见教,尽可讲来。”
“你信她会回来吗?”
若是无法击退曹操,或者是击退曹操后,陆廉生了什么异心又会如何?
田豫忽然怔了一下,但他丝毫没有被昌豨的话所激怒,更没有被他所动摇。
“我信她,”这个气质更似文士,却一身戎装的年轻武将站在剧城的城头上,这样确定地道,“她一定会回来。”
如果我获得了玉座,她问道,我会留下什么?
什么?
我仔细地想过了,如果我真要这么做,我一定会同关羽决裂。
这不错。
如果张飞、赵云,还有那些武将还活着,我必须杀了他们,他们的忠心已经给了刘备,我开不出收买他们的价码。
不错,黑刃表示,但你也不缺他们,你身边有一群簇拥者。
当我从一个简单的,拥有好名声的武将变成了一个阴谋家,你确定我还有那么多簇拥者吗?她问道,我能够服陈登吗?田豫不会对我失望吗?还有孔融,诸葛玄我是不是还要杀了简雍、糜竺、陈到,我还要
一场清洗是必要的,黑刃仍然很平和,你用效忠刘备换来了第一桶金,这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但仅此而已。
如果我在最开始不曾选择一名主公效忠,我无法积攒这样的人脉与名望,现在我用背叛回报他,我要付出的代价不仅如此。
你还需要付出什么?
你知道的。
如果一个接近圣贤的人背叛了她的主君,将她的政权建立在谎言与血腥之上,她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来让它稳固??
她不再信任她的臣子,因为每一个人都不再崇敬她的人品,他们只为利益而来,她必须用利益满足他们!
当她的帝国变得越来越庞大,她需要让渡的利益也会越来越多,如果不是她中的权力,那就势必要从下层,更下层当中榨取。
我的百姓们将会被什么样的人所统治?一群被血腥与利益吸引来的鬣狗?
他们都与你不一样,不是吗?黑刃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你生来强大,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死活?
那么,即使我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她问道,当我的统治结束后,我能在史书上留下什么?
你不该考虑后世的看法,你不是从来没想过让自己成为圣贤吗?
得其实没错。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圣贤,也不需要别人将她看作圣贤。
她活在地上,活在一群贩夫走卒之间。
是这个世道不对,她想,她只是被迫地拿起了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活得好一点,至少像个人一样。
我不是圣贤。
不错,所以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你的名声?
因为我不能留一个坏榜样,我不能让后人觉得,这个世界更适合卑鄙的道理——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人们觉得那些背叛自己的承诺,背叛自己的主君,甚至可以将这个世间所认定的所有公义都能肆无忌惮踩在脚下践踏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格外高尚,而是因为你格外傲慢。
我没有傲慢。
你傲慢,是因为你有我在,你可以此世无敌,你始终能在最后一刻翻盘,你始终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黑刃的声音从温柔重新变得冰冷刺骨,那些在泥坑里打滚的人,难道他们一开始就乐于在泥坑里来回滚着不出来吗?
——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力量,如果你没有了这样的神兵,你还是那个你吗?
我——她的思绪仿佛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抓住了,那只冰冷而轻柔,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于是什么东西慢慢地融入了她的脑子里。
嘘,黑刃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作出这样的选择。
但我喜欢。
这冰冷的恶意一瞬间将她全然淹没。
那汹涌而来的寒意充斥着她头脑中的每一个角落,它们都在喊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不会,你不能,你不敢反抗。
因为反抗意味着同你的神兵决裂,意味着同你的力量决裂!
前面还有最后一场大战,如果你失去了当世无匹的力量,如果你变成了一个孱弱的妇人!
你还会坚持吗?
仿佛无数只黄蜂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嘲笑着,鄙夷着,安抚着,劝慰着,它们扇动着翅膀,一面讲着这样刺骨的话语,一面又在甜蜜地安抚着她。
不要担心,黑刃不能长时间控制主人它们这样道,黑刃只是想要帮你,帮你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断,你知道的,那是对你来,最好的决断!
她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控制。
她的精神也在逐渐崩溃。
她翻滚挣扎,直至记忆深处的许多东西都被翻了出来,一张张地展示在她面前。
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市井烟火气的东西,那些没有资格载入史册,却被她记在心里的零零碎碎——
雒阳的菜园,长安守岁时扛在肩上的羊,一包麻花,还有在那条被鲜血所染红的河水下,当她抬头望去,所看到的一双闪着银光的耳坠。
她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蓝白色的电光,那道电光照亮了整座帐篷,那光芒穿透出去,一瞬间盖过了太阳的光辉!
当她用尽全力所召唤出的电光砸落在那柄四尺余长的长剑上时,陆悬鱼发出了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为锥心刺骨,痛苦至极的惨叫。
斜阳西下,最后一支需要调走的兵马已经撤离了营地。
曹操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城池,而后发布了他在城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掘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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