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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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倩兮看到半空中的浮影,指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扶里。

    人影摇晃,到处都是话声,年轻人独有的朝气扑面而来。人群的议论中心是一个高挑少年,他单将剑掷到旁边人的剑鞘里,拉着身边的少女转身就走。后面人忽然拔剑偷袭,人群惊呼,他却不慌不忙转身,两根指精准接住了剑。

    整个过程中,少女始终被他牢牢护在身后。他连动都懒得动,挡剑的动作漫不经心,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潇洒意气。

    詹倩兮死死盯着那张侧脸,嘴唇颤抖,浑身不可自控地战栗起来。这个名字深入她的骨髓,年少时午夜梦回,无论美梦噩梦都是他,詹倩兮化成灰都不会忘记,但现在,她却不敢出来。

    江子谕。

    像是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詹倩兮甚至生出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来了,果然,他没死,他又回来了。

    詹倩兮想到这段时间他们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不由觉得可笑。去天绝岛的船扑空了,岛下面什么都没有,本该封印在寒冰里的江子谕不知生死,不知去向。若江子谕就这样死了,无论桓致远还是詹倩兮都不能信,但若江子谕活着,他在哪里,想做什么?

    无极派、云水阁乃至归元宗为此如临大敌,詹倩兮连食物都不敢碰了。结果,江子谕压根理都没理他们,依然和以往一样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还有心思替女人出头。

    哪一个逃亡之人不是隐姓埋名,心翼翼,只有他,光明正大走在敌人的门派里,为了一个女人和人单挑,空敢接白刃,狂妄的不加掩饰。

    詹倩兮刚才看得很清楚,是江子谕主动拉人,将女子护到自己后方。詹倩兮苦笑,也不是完全没有改变,至少一万年前,他可从不会管女人死活。

    詹倩兮和他订婚多年,为了他从云梦泽远赴昆仑宗,她堂堂一个仙门大姐,像普通弟子一样住在涿山,起早贪黑练剑。她做了这么多,但从来没被他正眼看过。

    詹倩兮至今记得,订婚后,父亲想和江子谕拉近关系,盛情邀请江子谕来云梦泽做客。詹家为迎接他大动干戈,云梦泽提前半个月清场,父亲怕云霞不够好看,特意清理了水泽,连夜在湖边移植繁花。詹倩兮大概准备了三十多套不重样的衣服,大家心照不宣,云梦泽闻名遐迩,号称天下第一水,江子谕第一次来云梦泽游玩,自然需要人陪着游湖。詹倩兮是云水阁大姐,又是江子谕的未婚妻,舍她其谁。

    结果呢,江子谕压根没露脸,接风宴是他的好友桓致远出面应酬的。桓致远,江子谕路过云梦泽时看到一只灵兽,觉得很有意思,就跑去打灵兽了。

    真是一个可笑的借口,但詹倩兮又知道,这多半是真的。别人若是撂下主人家不管,自己跑去打猎,必是存心挑衅,但江子谕真的能干出这种事。詹倩兮的父亲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笑呵呵地和桓致远推杯换盏。

    之后几天,江子谕也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是云水阁弟子确实在湖边见到过他,詹倩兮都以为江子谕压根没来。最后一天,詹倩兮的父亲没办法了,亲自下帖子邀请江子谕赴宴。好在江子谕不给詹倩兮面子,长辈的面子还是顾忌的。

    晚宴当天,詹倩兮没有出席。但她换了一下午衣服,终于在三十套衣裙中挑到一套合心意的,悄悄跑去宴会厅偷听。她躲在屏风后面,听到父亲问:“江道尊,女被家里宠坏了,脾气颇有些骄纵。不知她在昆仑宗,有没有给道尊添麻烦?”

    过了一会,一个清朗慵懒、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她不住在青云峰,除了练剑我很少见她,有没有闯祸我也不清楚。桓致远和她住得近,有什么事问他吧。”

    詹倩兮脸上的笑容僵住,屏风后气息也凝滞了一瞬。很快,詹父像没事人一般,继续笑着问:“没麻烦道尊就好。女天赋尚可,修道以来家里没怎么管过她,没想到这次回家后她却时常摆弄剑法。不怕几位笑话,我作为父亲,还从未见她如此勤勉过。江道尊,不知女在剑道一途上可有进益?”

    詹倩兮透过屏风上织金点翠的山水花纹,悄悄看向厅内。父亲背对她坐着,背影高大雄伟,右边第一席坐着一个少年,他身着墨紫色衣袍,肩宽背直,侧脸英挺,指随意搭在膝上,姿态潇洒恣意:“詹阁主,若你诚心想问,我不妨和你直。令千金有云水阁的资源供着,走法修这条路,堆到四星不成问题,如有缘,五星或许也可一试。但要想修剑,她资质有限,偏偏还从不肯承认自己的短处,一昧愚笨自大,恐怕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詹倩兮来宴客厅本是怀着不清道不明的少女心意,结果却听到这么一番话。她怔住,脸上从红转白,霎间觉得她可笑透了。她,詹家,都像是台上的跳梁丑,巴巴凑上去,人家还嘲笑她愚笨。

    当时的詹倩兮十六七岁,她容貌美丽又出身尊贵,一路被人捧着长大,怎么能听这种话?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些话是从江子谕口中出来的。江子谕可是她的未婚夫啊,当着詹家众人、满堂宾客的面这样,置她的脸面于何地?

    其实詹倩兮后来想想,江子谕的都是对的。她天资不错,但也只是富贵堆出来的不错,若生在平民家,不见得比那些外门弟子强多少。她要是按部就班练习詹家本门功法,在丹药灵石支持下,修到四星不成问题,但也仅是如此。如果弃而修剑,是练不出门道的。

    江子谕甚至连她的变数都猜中了,他如果遇到缘,或可尝试玉衡星。江子谕这些话的时候恐怕并不会料到,詹倩兮后来确实修到了五星,只不过,缘是他的入星脉。

    现在詹倩兮已经能坦然面对江子谕的评价,但当年那个十六七的少女如何听得?心高气傲的詹大姐容不得丁点质疑,她恨上了江子谕,也为后续埋下了导火索。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她再未议亲,桓致远无心娶妻,他们的家族在短暂的兴盛后各自衰退。詹倩兮耿耿于怀很多年,后来她想通了,可能江子谕就是天生薄情,一心大道,脑子里没有情爱这根筋。不只是她,他对任何女人都这样。

    但现在,詹倩兮心态再次失衡了。她已垂垂老矣,寿元将尽,江子谕依然年轻气盛,甚至会为了一个女子出头。凭什么?他当年但凡表示出些上心,詹倩兮根本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詹倩兮的表情飞快变幻,时喜时怒时嗔,大弟子吓了一跳,忙问:“阁主,您怎么了?这段留影有什么问题吗?”

    詹倩兮回过神来,摆摆,:“没事。你出去吧。”

    詹倩兮最重视仪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可不像没事。大弟子不敢言,行礼后缓步退下。

    大弟子退到门口,正要转身出门时,忽然被后面的声音叫住:“等等。”

    大弟子回头,看到詹倩兮猛地站起来,本着脸,一迭声道:“备车,去无极派。”

    无极派,桓致远得知詹倩兮去而复返,很是吃了一惊。他意识到事情有异,沉着脸道:“快请。”

    詹倩兮进入掌门宫殿,都没有寒暄,兜头道:“江子谕还活着。”

    桓致远一愣,缠绕他多日的那股不祥感又浮上来了。桓致远面色不变给周围下了禁制,确保一只苍蝇都不会飞进来后,才问:“怎么回事?”

    詹倩兮拿出留影石,给桓致远看了那段投影。

    桓致远很快认出来这是赤霄峰,看场景正是前段日子云水阁传授摘星步的时候。紧接着,桓致远同样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那个侧影。

    大殿中死一般的寂静。詹倩兮收起留影石,不必多,桓致远便站起身,寒着脸给弟子传讯:“拿外门弟子名册上来。”

    很快,外门弟子所有资料就摆在桓致远和詹倩兮面前。桓致远翻过其中一份时,顿了顿,指一抬将那份资料转给詹倩兮:“找到了。”

    詹倩兮沉着脸抬,由灵力化成的字迹在接触到詹倩兮指时迅速变成真实纸张。她看到上面的名字,深深颦眉:“江少辞?”

    “是啊。”桓致远沉声应道,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甚至连姓氏都不屑于改。”

    桓致远见过许多化名,但像江子谕这样敷衍的还是少数。詹倩兮盯着那三个字,忽然想到什么:“我记得他是昆仑宗收徒时从凡间接引来的。莫非,这是他凡间的名字?”

    桓致远一怔,虽然无法证实,但他立刻就觉得这是真的。桓致远长叹一声,莫名感怀:“一万年了,他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桓致远既是最了解他的朋友,又是害他身败名裂的仇敌。江子谕好不容易活着从封印中逃出来,任谁想他都该是一副阴鸷仇世的模样,躲在阴影里不修边幅,整日疯疯癫癫念叨着复仇。结果所有猜测里,唯有复仇这一点押中了。

    他回来了,但不阴暗也不偏激,而是给自己报了个名,以弟子的名义大张旗鼓走入少华山,他甚至连容貌名字都没变。桓致远都不知道该他狂妄还是幸运,一万年前他那么大的名气,连黄口儿都能出江子谕的事迹,他竟然还敢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更讽刺的是,桓致远还真没有发现。

    短短片刻,江子谕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都呈现在桓致远面前。桓致远一项项划过:“阵法概述,魔物志,启元通史他还真把自己当弟子了?”

    桓致远一一浏览过江子谕的课表,他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剑法基础”。看玉牌中的记录,江子谕去上过这门课,甚至还有几次随堂测试的成绩。

    桓致远忍无可忍,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名贵的灵木桌瞬间碎成齑粉:“欺人太甚。”

    比仇敌活着更气人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他们严阵以待,而对方压根没放在眼里,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寻衅滋事、逃课打架一样没少。他们到处寻找江子谕的时候,江子谕本尊就待在大本营里,好整以暇看他们乱转。

    桓致远不想看下去了,再看一会,他非得气死。桓致远挥袖将东西收起,一瞬间恢复成威严深重的掌门模样。他叫弟子上来,问:“江少辞现在在何处?”

    弟子不知道掌门为什么突然问起一个外门弟子,他下去查了查,回来禀报:“他前段时间去殷城了。”

    桓致远一怔,飞快和詹倩兮对视一眼:“殷城?”

    “是啊。”弟子回道,“他们早就出发了,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下海了。”

    桓致远和詹倩兮的脸色都变了,江子谕是跟着无极派的飞舟来到大陆的,按理,他不该知道剑骨的埋藏之地。江子谕去殷城,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

    桓致远不敢想下去,他立刻下令,:“召集云舟立刻返回,中途不要停歇,一个人都不许放下去!”

    云舟去时欢声笑语,等回来的时候,百人中活下来的不足五分之一。云州上气氛沉闷,大家都想着心事,没人注意云州行进快得反常。好容易到了少华山,然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鲜花掌声,而是一排排冰冷的刀剑。

    外门弟子愣住,诧异问:“怎么了?”

    可惜根本没人回答他们,弟子飞快把云舟上下检查了一遍,下来后在桓致远耳边低语:“掌门,并没有画像上的人。”

    桓致远怕惊动江子谕,并没有给云舟上的人透露消息,结果扑了个空。桓致远厉声质问领队之人:“其他人呢?”

    领队人见掌门脸色这么难看,吓得瑟瑟发抖:“掌门恕罪。我们刚下海没两天就遇到海底地震,外门弟子损伤惨重,我怕出事,只能提前返程。活着出来的弟子都在这里了,其他人我们即便想救,也有心无力。”

    桓致远想听的并不是这个答案,他并不关心外门弟子死了多少,他只想知道,江子谕现在在哪里。

    桓致远暗暗调息,尽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同行中可有一个姓江的男子?”

    领队人想了想,回道:“有。但他们遭遇裂缝,没有出来。”

    桓致远心猛地凉了。江子谕会死在海底地震中吗?其他人或许,但江子谕一定不会。

    桓致远都止不住颤,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连他都不知道剑骨埋在哪里,江子谕怎么会那么巧碰到?但另一个声音却告诉桓致远,他该做出最坏的打算了。

    江子谕没死,并且拿到了剑骨,恢复了一半实力。

    桓致远面无表情,声音寒若坚冰:“快去给归元宗传信。”

    桓致远一边派人联络宁清离,一边暗暗派人去海边蹲守。江子谕只要登岸,必会经过这里,但离奇的是,桓致远一连等了三个月,都不见任何活人从海里出来。

    桓致远深感邪门,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江子谕到底去哪儿了?

    在大陆上最有名的三大仙门都在寻找他的时候,江少辞自己也想知道,他在哪儿。

    一只巨大的魔鲸游到浅海,它似乎不太舒服,没一会,它的肚皮被一阵利光划破,身下海水霎间染成鲜红。江少辞艰难地从鱼肚子里爬出来,他刚站稳,就立刻回去接牧云归。

    人在大自然面前还是太渺了。接应云舟走后,江少辞本打算游回海岸,但他们在途中受到鲛人攻击。那些鲛人已经完全魔化了,凶残嗜血,能用声音攻击,音波中居然还有毒。江少辞毕竟拥有着六星修士的神识,他没事,但牧云归却被暗算中了。

    鲛人类最擅长精神控制,别看只是被他们的音波击中,时间久了他们的声音会慢慢渗入识海,左右宿主意志,甚至能操纵宿主窃密、寻死。江少辞不敢大意,他们必须赶紧上岸,给牧云归治疗。

    江少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找了条魔鲸,故意被对方吸入腹内,搭鱼车靠近海岸。魔鲸游动无论如何都比人快,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上岸地点完全不可预料。

    江少辞把牧云归抱出来,左右看了看,咬着牙喃喃:“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牧云归被鲛人魔音攻击,神志非常脆弱。她费力地睁开眼,问:“怎么了?”

    江少辞不言语,抱着牧云归往海岸边淌去:“没事。你安心休息吧,我认得这个地方。”

    音波攻击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越来越嗜睡,牧云归努力想要清醒,还是慢慢昏过去。等她再度恢复意识,发现他们行进在沙漠中,入眼俱是漫漫黄沙。

    从海边到沙漠跳跃太大,牧云归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睡了很久吗?”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江少辞流畅精致的下颌线。江少辞遥遥头,将她往上抱了抱,:“没有,这片沙漠就在海岸不远处。我知道这是哪里了。”

    牧云归额头抵在江少辞臂膀上,眼前一阵阵发昏。她脖颈纤细,乌发如云,此刻脖颈无力垂着,如同纤弱的虞美人花,不堪一折。

    牧云归积攒了一些力气,就:“我现在清醒多了,你放我下来吧。”

    她昏睡时断时续,江少辞一直抱着她在沙漠里跋涉,累是一方面,遇到危险时还不方便拔剑。但江少辞指收紧,箍住她的动作,:“不要紧,你安心休息。”

    牧云归这点重量对江少辞来毫无影响,他抱着她这么久,臂都不见晃一下。牧云归挣不开,只能无奈地靠在他身上。滚滚黄沙从四周穿过,风又疾又烈,打在脸上像细细的刀子。

    这是和牧云归往常截然不同的恶劣环境,她不由侧过脸,入目是江少辞白色的劲装,上面带着某种凛冽的味道,像雪后的寒夜。黄沙从四面八方吹来,但都被他挡住,仿佛他臂弯这方天地无坚不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

    牧云归忽然觉得无比安心,似乎在这种环境中睡过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江少辞停了。

    牧云归睁开眼睛,睡眼朦胧道:“怎么了?”

    “流沙城到了。”

    牧云归听到那个名字,怔了下,费力回头。前方,一座黑压压的城池坐落在黄沙中,城墙低矮厚重,瞭望台上旌旗飘飘,但上面画着的却是骇人的尸骨图案。

    流沙城,一座由魔头、盗贼、暴徒聚集起来的城市,三道九流,藏污纳垢,号称钱不入西疆,法不入流沙。故而,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犯罪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