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帝女
牧云归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失言。她休息了几天,等眼睛完全恢复后,就留下长福和江少辞,自己独自进宫。
是独自,其实一路上都有人照看。从言府内门起,每一步都被人安排好了,牧云归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要跟着走。
一路无波无折,牧云归很快走入长乐宫。长乐宫是太后居所,占地广阔,装饰精美,处处可见奇花异草,比慕策的宫殿要有人情味的多。牧云归的行程早就有人通报给太后,她刚接近长乐宫,门边便站好了两排宫人,微笑着给牧云归行礼:“给帝女请安。帝女,这边请。”
牧云归踏入宫殿,一入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暖香,里面混合着花木的味道,看得出来慕太后很喜欢侍弄花草。宫殿里的人比牧云归预料的多,最中央高坐着一位雍容华丽的女子,除了慕太后不作他想;旁边坐着一个广袖深衣、冷淡疏离的男子,正是慕策;慕太后右边还坐着一个少女,她冰冷精致,不苟言笑,竟然是和牧云归有过一面之缘的慕思瑶。
慕思瑶看到牧云归进来,轻缓站起身。牧云归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给慕太后和慕策问好。慕太后早就听静宜讲过,对牧云归有心理准备,但是等真的看到,瞳孔还是惊讶地扩了扩。
慕太后恍神,一瞬间仿佛看到另一个女子。她很快回过神来,拉着慕思瑶的,和牧云归:“你们两人应当还不认识吧,这是思瑶,镇安王家的女儿,也是你的堂姐;这是云归,便是前几日和你过的妹妹。”
慕太后出面给牧云归、慕思瑶介绍,两人行平辈礼,才算是正式认识了。慕太后微笑着,:“你们快坐吧。我都了,辈们在一起两句话就玩开了,你偏不信,非要来看着。现在,该放心了吧?”
慕太后后面这句话是对慕策的。慕策一年来不了几次长乐宫,今日一散朝就巴巴赶来,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慕太后年纪已经不,但容貌保养得益,宛如三十岁的美妇人,完全看不出来是慕策的母亲。慕太后这话像是开玩笑,但宫殿中没一个人笑得出来。慕思瑶和牧云归之间的气氛依然微妙,慕思瑶望了牧云归一眼,:“也不算完全不认识。去年在无极派时,我曾见过帝女,只是不知名字。”
慕策惊讶,目光从慕思瑶和牧云归身上梭巡而过,不动声色问:“是吗?之前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
牧云归颔首:“没错,当时我们在一家法器店擦肩而过,我认识郡主,郡主却不认识我。郡主有正事要忙,没注意到我很正常。”
慕思瑶淡淡笑了笑,:“可惜那时不知你正是皇叔的女儿,若不然,我必第一时间回北境禀告王叔,王叔也不必再等一年了。”
慕策刚才那句话其实很微妙,他听到慕思瑶和牧云归认识,第一反应是慕思瑶隐瞒消息。没想到接下来牧云归主动替慕思瑶解释了一句,本来,她们两人萍水相逢,谁回来述职时,会特意提起路上偶遇的女子呢?
之后,慕思瑶顺势解释一年前谁都不知道牧云归身份,她忽略实属正常。
从牧云归回来开始,慕思瑶耳边就充斥着各种声音,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散布恐慌,还有人提醒她早做打算。慕思瑶只做不闻,照常修炼、入宫,可是才短短几天,王叔的态度就变了。他听到疑点,第一反应就是慕思瑶故意隐瞒。侄女再亲近也比不过女儿,慕思瑶能理解,但是等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难免觉得心凉。
因为这段话,皇室和乐融融的锦绣表象仿佛被撕开一条口子,慕太后虽然照常问话,但是宫殿里气氛渐渐冷凝下来。慕太后依次问了牧云归生辰、年龄、这些年的经历,静宜看场子不热络,故意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就好,太后盼了许多年,如今终于团聚了。仔细看,帝女鼻子长得很像先帝。等帝女改回姓名,祭告祖先,先帝也能放心了。”
牧云归自从进殿后安安静静的,别人问什么她答什么,还没有主动过话。听到这里,她忽然开口:“改什么姓?”
宫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静宜愣住,没料到牧云归竟然在这种地方翻脸。她现在还顶着“牧”这个姓,要想认祖归宗,不得先把姓氏改回来吗?
然而牧云归脸色冷淡,语气平静,众人看着她白皙过分的脸,竟然没一个敢话。慕策怕惹恼了牧云归,立刻出来:“姓名不过称谓,无关紧要,此事以后再。”
慕策发话,其他人僵硬地笑了笑,谈起其他话题,慢慢把这一茬带过去了。长乐宫暖香阵阵,众人看似谈笑风生,实则谁心思都不在谈话上。
慕太后适时露出疲乏的表情,让人带着牧云归去外面赏花。慕思瑶见状,同样找了个借口起身。侍奉的人默不作声退下,很快,长乐殿中只剩下慕太后和慕策两人。
眼下没有辈在,慕太后也不掩饰了,直接露出脸上的不悦:“皇帝,你这是何意?”
慕策:“她由母亲抚养长大,和宫里并没有感情。她和我本就生疏,若是贸然让她改姓,逼急了她,她一气之下离开北境,再也不回来怎么办?何况,她跟着牧笳姓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愿意,姓氏改不改都无妨。”
慕太后听到第一句就冷笑,她算是听明白了,慕策心里还想着那个假货,连姓氏这种大事都犯昏。慕太后沉着脸,冷冷道:“荒谬至极!她身为帝女,却跟着外人姓,你让臣民怎么想?”
慕策同样眼如寒霜,针锋相对:“如果母亲只看重姓氏,那公族里有的是孩子,过继一个到我名下,以后让他继承帝业就好。母亲何必执着我的血脉?”
“你!”慕太后愤怒地拍了下扶,慕策冷着眼睛,脸上没有丝毫退让。他们母子一年碰不了几次面,难得见面,往往谈不了几句就要吵。曾经是因为牧笳,如今又因为牧笳的女儿。
慕策确实对姓氏没有什么执念,一来他不愿意因为区区名字逼走女儿,是不是他的血脉并不靠一个字决定;二来牧云归跟着牧笳姓,可能,这是牧笳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了。
平心而论,如果他刚认识一个人,对方就仗着长辈的身份逼他更名改姓,慕策也不高兴。慕策实在不想因为这么一点事把牧云归逼到另一边去,别以为他不知道,江少辞偷偷在牧云归面前他坏话。
江少辞这个人蔫坏蔫坏的,要是慕策真的让牧云归改姓,江少辞肯定会趁煽风点火,到时候别姓氏,他连女儿都留不住。
慕太后不想一见面就吵,她忍住气,问:“那你想怎么样?让她保留原本名字,供她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是将她记入族谱,公开承认她的帝女身份?”
前者是不受承认的外室子女,姓名确实无关紧要;但若是后者,那姓氏就是绕不过去的坎。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她是我的亲生女儿,自然要大大方方向全天下宣布,她就是帝女。”慕策完,忽然话音一转,道,“但是,她是帝女,那她的母亲该如何公布?”
慕太后明白了,原来,慕策这么多,是想借恢复牧云归身份一事,给牧笳确定名分。没想到,兜兜转转许多年,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慕太后冷笑:“封一个外姓女子为后,你觉得好听吗?”
“那让唯一的帝女生母不明,母亲就觉得好听了?”慕策拂袖起身,修长的影子投下来,刹间极有压迫感,“北境唯一的帝女是私生女,和北境第一位非卿族王后,总要选一个。母亲您自己看着办吧,儿臣告退。”
慕策走后,静宜缓慢从落地罩后走出来,给慕太后端来一盏热茶:“太后,您喝杯茶暖暖身子。”
慕太后正冷着脸置气,看到静宜,捂着额头长长叹息,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浓浓疲惫:“孽债啊。我前世是不是欠了他,所以今生才会成为母子,不断向我讨债?”
静宜不答,换了个方向道:“母子哪有隔夜的仇,陛下心急了些,有些话难免冒进,您多多担待。”
慕太后边放着茶,一动不动盯着前方虚空。热雾氤氲,模糊了慕太后的眉眼,忽然,慕太后的面皮抽了下,低不可闻问:“当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慕太后早就看出来慕策和那个假货有情况了。许多年前,太清神诞日,全城张灯结彩,慕太后也难得出宫,去摘星楼上观看华彩,与民同乐。戏台上的表演眼花缭乱,宝光四射,慕太后看似沉浸在节目中,眼尾一扫,却精准觑到皇帝带着侍卫离席了。
牧笳已经入宫多年,她修炼勤奋,再加上总能在一些重要关头未卜先知,力挽狂澜,所以积累下赫赫功劳。能进入雪衣卫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群女子每一个都家世不俗、天资卓越,牧笳一个罪臣之女想要在她们中出头,难上加难。她每升一位,都要付出其他人三倍的努力,终于在今年,她当上了雪衣卫大统领。
宫人们感叹“言瑶”可真是好运,家族有这么大的污点都能平步青云,唯有牧笳自己知道,她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代价。
今日太清诞辰,慕策嫌摘星楼的表演死板,要去街上走动。牧笳作为侍卫,自然随行圣侧。
火树银花,星落如雨,不知不觉间,只剩他们两人。
慕策终于突破了二星瓶颈,他前一千年修行艰难,等突破那个关卡后,后面就一日千里,顺利非常。曾经慕家祖辈为了保险,一遇到瓶颈就求助于霜玉堇,久而久之成了依赖。而慕策没有霜玉堇,只能加倍鞭策自己,反而比父祖更加强大。
这个道理类似于插秧,习惯了施肥的禾苗前期确实更加茁壮,但他们太过于依赖外力,到了后期都无以为继;而在恶劣贫瘠环境中长大的禾苗,只要前期能活下来,后面就会爆发出不可阻挡的生命力。
慕策便是后者。他修为稳步提升,已经不需要侍卫保护了,就算独自走在帝御城中也不会有危险。但牧笳还是习惯性握着剑,时刻警惕周围。
慕策:“今日三清节,举国欢庆,你不必那么紧绷,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牧笳点头,但身体还是紧张的。这时候他们路过一个摊子,牧笳瞥到一枚玉簪,脚步不由顿了一下。慕策留意到,问:“怎么了?”
她们是雪衣卫,身上不允许戴多余的首饰,但女子天生爱美,牧笳看到这枚精巧的玉簪,不由心生喜欢:“这枚发簪模样倒是别致。”
慕策垂眸看去,那是一枚凤衔花发簪,不是什么好玉料,但胜在设计精巧。慕策:“喜欢买下就是了。”
牧笳因为身份,在宫中必须再三心,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谨慎占了上风,忍痛摇头:“还是算了。反正我也没会戴,就算买了也是暴殄天物,还是留给合适的女子吧。”
慕策瞥了她一眼,:“我准你戴。”
摊主听到他们话,:“两位客官抱歉,这枚玉簪不卖,要靠猜谜来赢。”
牧笳颦眉:“猜谜?”
摊主指向前方,果然,不远处有一个灯棚,上面挂满了彩灯和谜题,人山人海十分热闹。牧笳看到人多的地方本能警惕:“那么多人,还是算了吧。”
“猜谜而已,去看看吧。”慕策却没放在心上,信步朝前走去。牧笳没料到慕策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意外了一瞬。她正待跟上,突然眼前闪过一副画面。
也是人山人海,灿烂辉煌,慕策和一个女子轻声交谈,直到那个女子离开,慕策还遥遥注视着对方的背影,一直到女子消失在人海中。
牧笳心里一凉,慕策绝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会这样关注一个女子,只能证明对此女有好感。画面中人流太多,牧笳没有看清女子的面容,但是画面中慕策身上穿的,正是今日这套衣服。
陛下会在今日遇到心爱之人,甚至不定是未来王后?
牧笳被这个认知打了一闷棍,脚步不由顿住,就这么瞬息的功夫,她和慕策拉出一段距离。牧笳咬了咬嘴唇,告诫自己清醒。无论未来王后是谁,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正要追上去,忽然看到对面街角,一个身影站在灯架下,一动不动盯着她。
等牧笳的视线投注过去后,对方一转身没入阴影,飞快消失在巷子中。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视线相对,但牧笳还是认出来了。牧笳不由掐紧掌心,她看了眼前方慕策的背影,咬牙追向另一边。
对方走路并不快,牧笳很快追上。她追到僻静无人之地,停下脚步,对着前方黑影道:“不要跑了。你故意引我出来,想做什么?”
前面那个背影慢慢停下,对方被宽大的黑斗篷罩着,看不出身形,但根据身高体态可以辨认出是个女子。她缓慢转身,放下兜帽,露出帽檐下的脸来。
牧笳看到,瞳孔紧缩:“果真是你。”
暗巷中的女子有着和牧笳一样的卷发,一样的瞳色。她看着牧笳,良久后,低哑开口:“阿笳,这些年,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