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三年
三年后。
入眼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冰层,这是北海,虽名为海,但常年看不到水,只能从冰层下纯粹到令人窒息的深蓝中意识到,这确实是一片汪洋。白色裂纹无序交错,横亘在深邃的蓝上,宛如星河落入脚下。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正值日落,夕阳挂在天与冰交界的地方,折射出粉彩色的光晕。薄薄的云像羽絮一样浮在天际,最开始是轻柔的浅粉色,随着暮色逐渐变成艳粉,最后所有色彩如同在灭亡前奋力一搏,云絮变成朱紫色的光带,随即飞快暗沉下去,融入黛青苍穹。
云层在天边肆意挥霍颜色,一座庄重的宫殿建在雪山上,和北海静静守望。宫殿很少看到人际,几乎叫人疑心这里根本没有人住。流云爆发出最后的绚烂时,紫宫深处一扇大门也缓缓推开。
木门高大沉重,一袭白色裙裾扫过门槛,无声朝外走去。护卫们闻讯赶来,看到面前的人,齐齐行礼:“恭贺帝女出关。”
侍卫感受到牧云归身上的气息,又惊又喜:“帝女,您突破天璇星脉了?”
牧云归轻轻点头,问:“这一年有什么动静吗?”
三年前,牧云归和江少辞离开帝御城,搬到紫微垣府修行。紫微垣府又叫紫宫,坐落于北海,杳无人迹,远离尘嚣,慕策曾经在这里住过一千年,牧云归在回归宴会后,也主动搬来紫宫。
北境地广人稀,终年严寒,气候和外界相比已经很恶劣了。帝御城被沂山山脉环绕,算是北境最宜居的地方,而北海却相反,论气候恶劣程度,它若称第二,天底下没有地方敢称第一。但同样因此,北海数万年来没有被外界污染,保留着最原始、最纯粹的鸿蒙模样,是数一数二的修炼圣地。
首先,北海地处极北,蕴含很多天地道法,适合参道;其次,这里是距离日出最近的地方,修仙界孩子都知道日出是一天中最佳修炼时间,如果有幸吸收到鸿蒙之气,修炼将事半功倍,而北海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全天都暴露着众多鸿蒙紫气,极适合修行;甚至连冰面上昼夜不休的罡风寒刃,都是极好的炼体条件。
在这里修炼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活下来。
北海气候太过恶劣,不到被逼至绝境,就算是北境人也不会来这里。可是江少辞拔走了霜玉堇,慕家再无退路,只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北海边修建了一座型行宫,强逼着后代发愤图强。
慕策当皇子的一千年,大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可能也是因此,他后期才能厚积薄发,仅用一千年就追平詹倩兮等前辈。
紫微垣府的条件不能和皇宫比,吃穿住行每一样都差很多。何况先帝还定下规矩,修建紫宫是为了修行,皇子皇女去紫宫时所带侍从不能超过十个。
就算没有先帝禁令,北海的条件也不允许带太多人。牧云归比慕策当年还绝,仅带了两个女侍卫。其实要不是慕策要求,牧云归连这两个人都不想带,带着长福就足以解决大部分生活问题了。
前两年牧云归在紫宫算是避世修行,一年前她感应到突破契,连女侍卫和长福也不带了,独自锁在宫殿里闭死关,突破了才踏出殿门。如今,侍卫看着牧云归越发精致美丽的眉眼,举投足间内蕴的灵气,心中无比叹服。
当初牧云归刚提出要去北海闭关时,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慕太后很不赞成,牧云归年纪又是女孩子,没必要去这种地方受罪,在宫里修炼也一样。众卿族同样无法理解牧云归的想法,她缺席十九年,如今刚刚回来,不应该积极社交,想方设法融入卿族圈子吗?结果她在这种关口离开王都,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闭关,岂不是生生浪费了一好牌?
但牧云归执意,陛下得知后没有多,只是吩咐人准备足够的食物、灵药和护身法宝。牧云归在众多非议声中离开帝御城,前往北海,一住就是三年。
侍卫最开始也不理解,但是这两年她亲眼看着帝女不问外事,潜心修行,这次闭关后成功融合天璇星,成为北境历史上修炼最快的公族。侍卫看着突破后浑身气息都不一样的牧云归,终于明白牧云归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这个世界以强为尊,想要活得好,大致只有成为强者和成为强者的女人两条路。显然,牧云归选择了前者。
这一条路无疑要辛苦的多,然而无需看任何人脸色,艰辛但踏实。对于那些只能靠嫁人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女子,丈夫的爱就是她们全部倚仗,自然会花大量精力拉拢丈夫、结交人脉、相夫教子。而牧云归的视线从没有停留在嫁人上,所以她不需要讨好父亲、祖母,不需要结交卿族圈子,也没什么兴趣结识男人。
自然后一点,也许是因为另一个人虎视眈眈,把所有苗头都掐灭了。
侍卫知道牧云归所问的动静中一大半都在问另一个人,便如实:“回帝女,九个月前江仙尊回来过一次,他见帝女在闭关,留下一本书和一封信后就又离开了。宫里一切照常,陛下、太后和思瑶郡主的信收在您的寝宫里,由那个叫长福的傀儡人保管着。另外,还有几个没有署名的储物袋送来,卑职担心有诈,没有贸动,全收在安全的地方。”
牧云归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大概猜出来那几个储物袋是哪里来的。她没有做声,道:“我明白了。你们巡逻辛苦了,都回去吧。”
牧云归虽然不用她们伺候,但侍卫却不敢当真退下。牧云归刚刚出关,需要好好休息,她们给牧云归放好药浴,准备好衣服才退下。等牧云归沐浴出来,宫殿里已经摆好了茶点。
牧云归升入二星,终于可以辟谷了。但吃饭睡觉也是休息的一部分,牧云归没有拒绝这些茶点,她用了几块,然后就擦,叫长福送信过来。
长福如今端着大管家的架子,比宫里正经的帝女女官都神气。它把这一年来帝御城送来的信件一一放好,:“这些是我按重要程度排好的,另外附信送来的灵药、衣物等,我已经按类别收在库房了。库房单子在这里”
长福作势要去取名册,牧云归叫住它,:“不必拿了,我信得过你。所有书信都在这里了吗?”
长福点头,慢吞吞从肚子里拿出一本书和一封信函:“这是江少辞的,他的不重要,我就放在最里面了。”
牧云归无语,所以长福所谓的按重要程度排列,就是根据它的喜好吗?牧云归刚才还奇怪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连重要程度都能分辨了。
敢情,只是牧云归想多了。
牧云归最先拿起江少辞的信,是信,其实就是龙飞凤舞的一句话,甚至连纸笔都是临时找的。他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参悟道法,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就没让侍女打扰她。还他把剑诀后半部分编完了,画在图册里,牧云归闭关出来后可自行安排,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传讯符问他。
下面附了几张传讯符,这些符纸是江少辞亲自画的,即便相距千里也可以准确找到他。
牧云归翻了翻传讯符,心里悠悠叹了声。现在到处都在寻找他,他修炼正值紧要关口,却把能直接定位到他具体位置的传讯符留给她牧云归也不知道该他心大还是自信。
牧云归翻开书册,三年前江少辞凌虚剑法不适合她,要为她编一套新的。三年前他已陆陆续续想了一半,然而等他们来了北海,没有外界打扰,剑法的进度反而慢下来。
江少辞一直没,但牧云归能感觉到,他的修炼越来越艰难了,换言之,越来越容易失控了。低阶时牧云归没感觉魔气和灵气有什么区别,江少辞除了身体更强悍一点,修炼更快一点,好像和普通修士没什么不同。然而等步入天玑境,魔气的弊端越来越明显,连牧云归都能看出来了。
江少辞修炼依然很快,但他修炼后眼睛许久无法恢复黑色,身周常年缭绕着一股杀气。甚至有一段时间,连他的剑风也变得暴戾起来。
江少辞也发现了,刻意和牧云归保持距离,最后甚至离开紫宫,孤身在北海上闯荡。最开始他只在实在控制不住戾气的时候离开,出去三五天,回来后就能恢复如常。后来,他离开的时间越来越久,牧云归闭关前,他已经离开三个月了。
他从没有不告而别这么久。牧云归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只能嘱咐侍卫,等江少辞一回来立刻叫醒她,然后就进入宫殿闭死关。没想到,他没让侍卫,两人正好错过了。
算起来,牧云归足有一年多没有见他了。牧云归想起江少辞的事,眉间隐隐含忧。自魔气爆发以来,从没有人修炼魔气到这么高的境界,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是殊途同归,还是人不胜天。
牧云归心快速翻过书页,上面详细画着每一招的模样、变化、细节,周围还密密麻麻附了一大段解释。牧云归看过凌虚剑诀,知道凌虚剑诀上十分简略,没有任何解释,连招式都只有寥寥几笔,导致南宫玄练习的时候练错一大半。如今,他却这么认真地给她讲解,生怕她练错。
牧云归暗暗叹气,她将传讯符收好,和书叠在一起,暂时挪到一边。她并不打算用传讯符,他可能正在参悟、杀魔甚至突破,她贸然去信,影响了他怎么办?剑诀不是一时半会能研究透的,牧云归打算先扫一眼其他人的信息,等腾出来再仔细看书。
其他信件大多来自皇宫,慕思瑶每一个月来一封信,定时定点,不疏远也不过分亲密,慕太后有时会和慕思瑶一起写信过来,大多交代些衣食琐事,没什么重要的。慕策反倒成了写信最勤、内容最长的人,他也严密关注着江少辞修行,近几个月大概听了江少辞失控的事,信件里言辞严厉许多,嘱咐牧云归心江少辞,和他保持距离。
牧云归把重要的信息记下来,其他话就当做耳旁风放掉。她一直看到入夜,外面漆黑如墨,繁星遍野,牧云归才终于处理完所有书信。
坐了这么久,有些累了。她略微活动肩膀,刚刚翻开江少辞留给她的剑诀,突然听到侍卫在外面喊道:“看,那是什么!”
牧云归惊讶,她的桌案正好在窗户边,她推窗望去,看到天上划过一阵蓝紫色的流光,绕着某一个中心旋转,变幻莫测,绚丽奇异,宛如神迹。她吃了一惊,起身朝外走去:“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看到牧云归出来,两人行礼,回道:“属下也不知。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光,今夜还是第一次。”
天上异相惊动了所有人,牧云归带着人去检查阵法,然而周围没有任何入侵迹象,所有结界都正常运行着。流光渐渐变弱,最后消失在夜幕深处。侍卫皱眉,疑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消失了?”
牧云归也不懂,慕策在这里住了近一千年,并没有提起过夜里会出现奇异的光。她看不出所以然来,便:“可能是某种奇特的天象吧。北海气候极端,偶尔出现些异相也不奇怪。你们继续警惕,尤其注意周围的阵法,如有异动立刻来告诉我。”
紫宫虽然人少,但设在周围的防护阵法可不少。方圆五百里内,只要有人接近就会触动阵法,紫宫内立马就能得知。侍卫应是,一个侍卫:“帝女,这里卑职守着就行,您刚刚出关,先回去休息吧。”
牧云归知道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她最后检查了一遍,便走向自己房间。路上,牧云归交代道:“今夜你们巡逻时心些,尽量两个人行动,切勿落单。”
牧云归交待护卫是想求个稳妥,其实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紫宫本就有着重重阵法,等牧云归搬来后,慕策又在周围设置了许多防护法器,阵法、符箓一个套一个。慕策已是五星,能绕过他的法术的人,放眼全天下都没几个。
“是。”护卫问,“帝女,这阵天相来的奇怪去的也奇怪,为防万一,今夜用不用卑职守着您?”
牧云归已经走到屋门口,她轻轻推开一条缝,正要什么,忽然停下,肃容道:“不必。我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牧云归以前也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卫没有多想,依言退下。等人走远后,牧云归才轻轻推开门,有些无语地看着屋里那个人。
牧云归走前坐在窗边读书,如今窗户从外面推开了,一个人坐在窗沿上,轻轻翻桌上的剑诀。刚才话声距这里只有一门之隔,而他依然安稳坐着,仿佛根本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看样子他是从外面回来,也没进屋,就坐在窗户上看牧云归的东西。桌上的灯火被风吹熄,只余远处的壁灯,光线暧昧不明。牧云归转身合上门,问:“你回来了?”
江少辞浅浅点了下头:“嗯。”
牧云归刚刚才想过紫宫戒备森严,绝不会有人闯进来,一转眼他就全须全尾坐在自己窗前。牧云归也没想到打脸来的这么快,她站到窗户边,十分轻松地问:“你这段时间怎么样?”
她没有点灯,可能是害怕看到江少辞眼睛的颜色。江少辞放下书,半靠着窗沿,双腿轻轻松松搭到地面:“和以前差不多了。”
牧云归顿了下,眉梢微抬:“开阳星?”
“嗯。”
牧云归没话了,她花了三年升级到二星,自觉已经很努力了。而江少辞在同样的时间里,升到六星。
他从修为全失到恢复巅峰,只用了五年。
牧云归已经被打击的习惯了,如今只是平淡地点了下头,问:“这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江少辞双环臂,看着上方被严寒洗得格外璀璨的星空,:“我感觉到极限了。”
牧云归脸色一怔:“什么意思?”
“我可能没法升到七星了。”
江少辞看着上空,双眼却没有焦点。他以为推倒重修没什么不同,可是这次晋阶时,他很明显感觉到上限。这是以前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可能,他修行的终点,就是六星了。
牧云归默了一会,伸握住江少辞冰凉的指,:“已经很好了。自古以来,能突破开阳境的人寥寥无几,你已经是千万中之一。你看我,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现在才到天璇,日后连能不能摸到天玑都不好呢。”
江少辞反握住牧云归的,修长的指无意识收紧:“不会的。”
修为不仅是力量差距,同样意味着寿命。天璇境和开阳境,寿命差了十倍不止。
这正是江少辞最害怕的问题之一。他怕什么,牧云归偏偏提什么。
牧云归不像江少辞那样紧张,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和春生秋落一样,如果她此生拼尽全力还是没法在修行路上走多远,那寿命到了,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就好了。可是江少辞却无法面对这个可能性,连听都不行。牧云归还想什么,被江少辞止住:“好了,不要了,不会有那一天的。”
牧云归见劝不动他,便也不再。屋里没有点灯,两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隔着一扇窗户相依。牧云归看着外面的星空,叹道:“刚才天上出现一种很漂亮的光,可惜你没看到。”
江少辞抬头望向星河,问:“是吗?”
“是啊。许多人都见到了,我看到的第一反应就是叫你,可惜你不在。”
江少辞轻轻笑了,他捏了捏牧云归的,:“低头。”
牧云归不明所以朝他看去,突然见他另一只心里隐隐有气旋生成,紧接着,绚烂的极光像是从宇宙中心诞生一般,绕着他的心,一圈圈放大,逐渐升向高空。
牧云归跟着仰头,看着流光在几种冷色调之间自由变幻,最后勾出“云归”两个字。背后星河浩渺苍茫,这两个字和着寒冷,仿佛融入亘古。
所见星河,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