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叁日(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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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八千手救难观音陷入两难时,洪福寿禄万万岁跟着她,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老人家当真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下午还是看人笑话,不过太阳落山,境地就变幻,换他陷入两难中。

    八千手这尊邪神不能要了,最好就在这里杀了她。

    做出这个决断一点也不难,而换做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什么时候,要杀这个八千手救难观音同样不难。

    但偏偏……偏偏!

    洪福手里万万岁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个,同不久前八千手救难观音内心相同的想法。

    ——莫非这也在天眼看到的未来中吗?!

    老人忍不住迟疑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

    “怎么回事?”

    天灾仅仅是投来视线,在有心人眼里,掀起的波澜都足以比拟一场海啸。况且洪福寿禄万万岁大白袍袖中携带了几幅画在手绢上的图,而图上的人物,是卓远。

    手绢画乃是卓迢渺亲笔,这位大泰左都督可能是随时待命着,一感到异动,便以距离异动最近的画影,就是几条手绢之中的某条,出现在洪福寿禄万万岁身边。

    既然是画影,自然不像真正卓远这样浑身烧伤烫伤未愈,两边对比,前左都督在英俊潇洒竟逊这画影几分。

    他穿襕衫,戴幞头,学子模样,大抵是卓远刚入稷下学宫时的一副自画像,眉目微微蹙起,有几分柔弱。

    等真正卓远的神智来到,这份柔弱气才消散,又是这个铁面左都督了。

    前左都督。

    前左都督卓远出声询问时,已听到八千手救难观音近乎撕破脸皮的一句话。

    大部分人,不知事情是什么,怕是会愣在当场,但卓远到底是卓远,他只看洪福寿禄万万岁的姿态,便晓得了巫庙侧殿前,这委顿坐地,捂脸哭泣的黄毛丫头,乃是八千手救难观音的化身;而八千手救难观音化身为这三人,巫庙主祭可以直接忽略,腹养文气的少女面容陌生,至于已然拔剑的剑客……

    是长明剑,任飞光!

    蜀道剑阁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最为出名的,便是他的心剑能斩债!

    任飞光手握着形长剑,无形心剑随动作蓄势。

    卓远虽不明白八千手救难观音到底要做什么,但她言语间直指天灾,足以证明此刻是何等情况。

    一步从神域中跨出,这位光是出现就足以影响此刻局势的文士,当头喝道:

    “住手!”

    迎接他的,是一道银月剑光。

    就如卓远一眼认出了长明剑,任飞光也一眼认出了卓远。

    作为稷下学宫的大师兄,数年前,卓远曾以画影之身拜访过剑阁。

    当时任飞光作为同辈,随师兄弟一起招待过这位。

    要如何熟悉自然不可能,但昨日三岛十洲巫祝所言,祸乱稷下学宫的幕后主使是这位,任飞光既然听闻,当然有好好翻捡一番自己的记忆,来确认卓远是何人。

    于是在此刻,瞥到这张脸的他想也没想,手里剑锋就偏了过去,戳破画影,让卓远散落成犹带墨迹的手帕碎片。

    没错,剑客向来是如此直来直去,毫不做作。

    任飞光下意识斩了,斩完才想起,这这位已经以“动摇大封”罪连夜通缉的稷下学宫大师兄,显然不可能真身出现在此。他光斩画影,只能斩出个屁来。

    “既然知道自己是白费功夫了,就放下你的剑别做傻事。”又是新装扮的卓远,又是一条新手绢,从虚空跨出,人未曾完全现形就道,“长明剑,你可知你这一剑斩下去,是弃江北两千万百姓于绝地。”

    虽然知道是斩了个屁,看到画影重新浮现,依然算再斩一剑的任飞光,为这危言耸听的一段话顿了顿。

    他反应不慢,剑锋依然指着卓远,透出点惊疑的视线却瞥向了黄毛丫头。

    黄毛丫头在卓远画影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停下了哭泣,看任飞光望来,她还慢条斯理地抹了抹眼泪。

    胡搅蛮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竭力唬骗长明剑,看能不能在真面目暴露前,让长明剑动手斩断她和天灾之间的联系,八千手救难观音这么做,可能不是不行。

    但就如卓远瞧出她乖顺外表下的不逊,八千手救难观音一样知晓,既然卓远来了,她胡搅蛮缠也得不到她想要的机会。

    惋惜的念头一闪而过,八千手救难观音并不气馁。

    只要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还在城内,威慑三灾不敢神降,她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好似胸有成竹地擦掉眼泪,八千手救难观音挥袖变化身形。

    背后千万只手的真身自然是不好在这巫庙中,在这九歌的神龛前显露,她做女子形状,着袒露大半胸膛的白纱袍,好似神像扮,脸则是她写满了慈悲的真脸。

    当然,不是公子朝霜一个名字砍掉了半张,到现在伤口还没有愈合的真脸。

    既能变化面貌身形,就坐实了黄毛丫头并非常人。

    老婆婆主祭第一个察觉到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咒已捏在手上。

    卢妙英从先前侧殿一串事里,就知道自己机变确实不行,一看到场中变化摸不清头脑,便退到后面,免得沦为人质或妨碍旁人。

    “妾身乃是八千手救难观音,观世人心音,以救难世人……哈,这个名字不过讥讽妾身卑微罢了,就如尔等异人所,是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般的邪神。”在三双目光注视下,八千手救难观音叹道,“但现在妾身愿弃暗投明,不再为三灾做事,只要任少侠你斩去妾身这段‘父女孽债’,如何?”

    “邪神?”

    乡下待得太久,没有听过最近逸闻的卢妙英低声问。

    没有人回答她,有件事大概就连李朝霜也没料想到,九千九生生怨母和万万兵马大元帅叫九歌轻易消灭,没有让异人们放松,反而助长了这位邪神的排面。

    不知怎么,大伙都产生一种错觉,这就是只有九歌这种层次的人物,才能灭掉邪神。

    任飞光身为剑客,倒是有拿强敌来试剑的傲气。但是,尽管卓远画影出现就昭示着什么,看到黄毛丫头摇身一变变作这模样,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的剑客心中忍不住一梗。

    他不知八千手救难观音是个什么称号,既然已上当过,再相信她的话就是白痴了。

    卓远的话他更是在意,见邪神完话后就与卓远对峙起来,把他这三人夹在中间,任飞光取下剑鞘指向八千手救难观音,才侧脸问卓远:

    “你的绝地,是什么绝地?”

    “任少侠,你当真要听左都督?”八千手救难观音掩唇笑道。

    到底要不要听卓远解释,任飞光本就犹豫。而邪神替他讲出了理由。

    “稷下学宫修儒的文士,如何能言善辩,任少侠应当知晓。明知他站什么立场,就不要听他话了。”

    八千手救难观音恳切道:“比起他来,妾身才是肺腑之言,不管如何,斩断天灾与妾身的联系,都会让三灾失去一枚重要的棋子。妾身已不愿为他们做牛做马,只要任少侠一剑与妾身自由,卓远之流到底是什么算,做了什么布置,妾身都可据实相告。”

    她话音未落,卓远就嗤笑了一声。

    他这张新画影,脸比当学子时还嫩些,是个上穿长衫下着百迭裙的少年。

    少年声音清朗,一下便压过了八千手救难观音的声线,道:

    “长明剑,她或许是可对你们据实相告,但八千手救难观音这尊邪神,一身统领整个江北的债贷来往。我知道你没法细细分辨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债,所以你要是一剑下去,斩却的可不止她和天灾的关联,还有她身上整个江北的债贷!”

    卢妙英闻言皱眉,老婆婆主祭轻抽一口凉气。

    八千手救难观音眉梢压平,心道不好。

    在这江北,光是斩债无济于事,长明剑已认识到这点,也因此动摇过。

    方才他已重炼心剑,按理不会立刻又动摇,但以心剑之无常,到底如何只有剑阁的这位剑客自己明白。

    不管如何,八千手救难观音都不能在此刻落于下风,她忍者疼痛,道:

    “于任少侠的目标而言,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卢妙英和老婆婆主祭,都没露出“这是一件好事”的神情。

    “哈哈。”

    卓远原本算一口气讲完他劝阻的理由,却发现任飞光听到能斩却江北债贷,反而没有立刻动手。

    按照他对长明剑的预估,这不应当。于是卓远稍稍一想,就猜出来到鄂州的任飞光,已见识到整个江北的债贷是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了教训。

    既然如此,剑客死脑筋会造成的妨碍减少,他更有把握动对方了。

    “好事?不前江北,就这却月城,十多年来平民为一口粮食,屋宅地产尽数抵押,十之八.九的地契,落在城中大族手掌心里。平民为能居行城中,只能借债租赁……我知长明剑你一剑下去,契单乃至借债人的记忆都会斩去,可地契可不会跟着消失,城中屋宅,依然归属大族。”

    任飞光明白过来,脸上抹了几分灰白色。

    “虽欠着债,但老百姓们勉强还能住在屋子里,有一瓦能避雨,有一墙可遮风。”

    卓远冷笑着慢慢道:“欠债若消失了,和债单一起书写的租赁合约不会幸存。可再怎么自己全租下这屋子也不行了啊,毕竟长明剑你已斩去屋主的记忆,于屋主眼中,是他的屋子,莫名住进了人吧?”

    卓远看向八千手救难观音,这尊邪神看到他视线,刻意把眉梢展开了,不让他瞧出她想法。

    卓远并不在意她这挣扎,众人只听他呵呵道:

    “对屋主而言,把莫名之人赶出去,重新寻找租户,难道不是应有之义?”

    作者有话要:  已经初二了,但应该还来得及给大家拜个年。

    总之新春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