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肆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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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岛十洲向东。

    归墟。

    无论是东海,南海,汇聚江河溪流,所有水都会回归此处。

    北方风雨冰雪不断,海上却是个好天气。虽然太阳违背常理地升起,并放出如夏日般的灼热光芒,让风和水温有些絮乱,但归墟前方风浪不大,没有起雾,些许云气又遮挡了阳光的高炙。

    际目开阔,海天之际有不明显但很清晰的澄澈分界。

    一切都是透明的,看起来好像是如此。

    但哪怕海水再清澈,阳光最多涉及海面之下不到两百丈的位置。再下探,只有漆黑,漆黑到不见边际的深海。

    归墟是黑暗中的黑暗,因为它乃是一处无底的深渊。

    此处用“无底”,非是出于夸张,而是若以此片天地作为尺度,东海归墟无底并无不可。

    它的深,乃是一种言语难以描述的深,甚至冥域都被其贯通,但仍没到尽头。

    没有谁的眼睛能在这里视物,催生的妖魔不行,偶尔会出现的、有拥有那双眼睛的李家人也不行。唯有一者可以明晰此地种种,那就是作为汪洋,作为江河溪流,作为水本身的灾难,又或者君王。

    他悬浮其间,动作缓慢。

    冥域里那条鼎鼎大名的冥河,归处也在这里。

    记忆归属身躯,死后尘土掩埋,刻画山河形状,情感归属魂灵,在冥河中清洗,如从泥沙中捡出黄金。

    它们变幻着颜色,既是冥域中没有光照也会散发烛火般的光,幽幽漂流在冥河之上。

    越往后,冥河中的魂灵就几乎让大司命座下的使者取走,但一生感情所点燃的烛光,却是成千上万汇聚一道,将冥河点亮成光河,几乎与夜空中的星河对照。

    它们最后没入归墟中,就像是有谁张开大口,一下子将它们吞下般,倏然熄灭了。

    如此轻易,根本没有照明这黑暗分毫。

    唯有一者,能感受到它们作用。

    水灾沉浮在无数感情中,狂暴的力量无奈与它们融合在一起。

    笑声,哭声,眼泪,血液,互相冲突的感情又和水流对撞,像是一把钢做的梳子,又像是防堤、水渠,硬生生抗住冲击,引导水流变得分明且柔和。

    虽然这柔和,依然能化为滔天巨浪,掀翻大船,摧毁岸边渔村海港。但相比于水灾力量完全爆发,如此损失已能够接受。

    水灾一点点麻痹其中,变得动弹不得。

    近几日,他沉得更深。

    前日在南桂城受李朝霜那一剑,让他伤得极重。

    若非三灾都是不死之身,他感觉自己不定会死在那一剑下。

    然而……

    这不应该。

    久远到巫祝、文士、剑客,尚未形成三岛十洲、蜀道剑阁、稷下学宫,形成这样严密的组织时,大封的看守者是混乱的,甚至三个大封都是混乱的,并没有像这样固定在三个地方,变成三秘境。

    那个时候,镇守水灾的,可能是个强大的文士,也可能是个独狼般的剑客。

    要过数百年,离乡人的体魂心,才演化成像如今这般,更针对三灾的模样。

    所以,水灾以前不是没挨过心剑。

    但没有谁的心剑像最新的这代天眼……

    没有。

    每把心剑都有其擅斩的方向,一门心思钻研三灾的剑客也有,可没有谁给与水灾这般浓重的威胁。

    当初以黑纱幕篱藏身,放狠话的样子,水灾自己都忘了。

    如今他只想熬死这代活不长的天眼,可传讯便在此刻到来。

    东大封人手空虚,不如提前开战吗……

    这代天眼还没死啊。

    水灾专门询问,公子朝霜此刻在何处,得到这厮身在大荒中部,鄂州却月城的答案。

    他寻思李朝霜并不擅长心剑隔空使力,不然当初不至于拖着病体专门跑到归墟上来给他一剑。

    推断一出,水灾拿出养伤几日恢复的精神,伸了个懒腰。

    水面下怎样动静,难以瞧出,但归墟水面之上,可见得在风没有变化的情形下,白浪陡然高涨三丈。

    浑浊的泥沙扩散开,方才梦幻般的清晰澄澈,好像从未存在于此处过。

    水灾还算动得更大些,忽而听一女声道:

    “可算来了,你们这信息传得,比我猜测要慢得多啊。”

    这是对他话?

    东大封成型千年,双方早就是不发一言便能战作一团的关系。许是混杂水流中的七情六欲改变了水灾的想法,他恍惚一下,回忆上次与三岛十洲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算一算竟是六百年前。

    做出同水灾话这不同寻常举动的,自然是负责镇守东大封的大司命。

    在水灾浮起来前,她是碧空下唯一的阴影。

    大司命黑纱氅衣鼓起,露出手臂,和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镯。她一头乌发,几乎与身下黑云融为一体,金光闪烁其中,是一对细长的耳坠。

    若将大司命长发齐肩剪断,又换一身衣服,远看她与李朝霜,兄妹二人几乎是双子般的相似。

    但对于水灾这样的存在而言,两者气息迥异,没有哪里相同。

    与他搭话让他诧异一瞬,这一瞬后,水灾就不再关注她,只盘算自己能动用的力量。

    大司命会有的做法,水灾在无数年的纠缠里实在太过熟悉,他闭着眼睛就能应对。

    当然,每代大司命对他也是同样。

    但此刻大司命没有动。

    “瞧我?”

    她问。

    “不会还记挂着我阿兄?”

    她颇感趣味地补充。

    “看来二十年前,阿兄给你那一下,当真是狠。若非我们无法杀你,这千年对峙不定就结束了。”女神一手抬起,扶住脸颊,道,“当真可惜啊。”

    浪花突然拍出嘈杂的回音。

    “你们,敢杀?”

    分明只是水拍之声,听到人耳里,平白多出三分讥讽的语调。

    六百年来,这也是水灾第一次回应人的言语。

    “……谁知道呢,”大司命眸色森森,“谁知道阿兄这趟出门,是想做什么呢?”

    “……”

    水灾默然,他还真不知道。

    李朝霜给他留下的阴影之深,甚至让他不太敢揣度这双天眼的目的。

    大司命哈哈笑了。

    笑声渐低,她自言自语般嘟囔:

    “我以前,与他其实没有很亲近。”

    因为幼年时并不喜欢朝露这个名字。

    李朝露本不该叫朝露,她既承了这血脉,只要足够天赋足够努力,早晚会成为九歌之一。既然如此,出生前,就有卜者为她起了更吉祥寓意更适合的名字。

    但她出生后,李春晖瞧了她一眼,改口道,这孩子叫朝露。

    当时阿兄刚因大病,被剑阁送回三岛十洲。比起生产的李春晖,更加虚弱,在床榻间不能起。

    或许是为顾忌他心情,不愿让阿兄发现,只有他一人从卜者那儿得了个寓意不祥的名,作为继承人的李朝露,难得没有遵循传统,使用卜者选好的名字,像是普通兄妹一样,取同一字,叫朝露。

    李朝露稍稍懂事后,心生不满。

    难道在母亲眼里,她的东西,反而要顾忌大兄的心情?

    芥蒂生出,她虽然不至于厌恶对方,但总要闹点别扭。

    况且阿兄虽然努力藏起,但那一心求死的空虚眼神,不可能总能瞒过大司命少司命。

    虽然阿兄一直觉得他瞒得很好就是了。

    “母亲多么伤心啊,他却不愿改变想法。甚至母亲死前最后一句话,也在担心他,我不是没有埋怨的。”

    大司命轻轻道:“但那一剑——”

    那个人,竟然能斩出那一剑。

    一心求死的人,性命亦轻飘如鸿毛。便将这鸿毛托付剑锋,又能斩中什么吗?

    有那一剑,李朝霜绝非纯粹的求死之人。绝非不将身周情感,不放眼中的人。

    “他斩出那一剑,为许多,也为我。”为世间他仅存的亲人。

    “既然有这般实力,不管他能不能用天眼,在三岛十洲,他就是天眼了。”女神道,“何必强求天眼解释,只需跟随他所作所为便可。

    “今日我守在这里,你休想——”

    黑云之下,海面迅速凝结,瞬息之间,一片冰原的雏形已然呈现。

    大司命的话语,如同从冥域吹来的风,带来死亡的气息。

    “——扰到北边半分!”

    作者有话要:  朝露:哥你放心,我这就爆种。

    朝霜:?

    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