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肆日(二十六)
对酒叔,之后去不周的一路,想请沿途的山鬼帮忙照看。
这么的时候,是什么想法呢?
其实没有任何想法。
只是下意识地这么了。
等看到鸟驾着马车过来,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请求。
有鸟儿在,他们去不周的路上并不需要马车。在卢家坡来往乘坐驴车,是因为李朝霜前一天才因为瘴病晕过去。一旦决定赶路,当然是阿晕化为原形,直接飞比较快。
分明知晓这点,鸟儿却带了一辆祝具马车来。
听车轴转动声,车还挺沉的,是将去不周的行李用具从袖里乾坤内拿出来了吗?
李朝霜脸上挂着叫阿晕不太舒服的了然笑容。
“是分别的时候了。”
他想,“从醒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天。这样的缘分,至少对我来,足够长了。”
对于羽族漫长的生命,四天是否又太短暂了呢?
那不刚好,等再经历多一些,到处飞的鸟儿就会忘记他这个骗子了吧。
是再妥善不过的安排。
李朝霜这么想,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之前在清华池借旁人心剑挥出一剑的缘故,他状态是数日来清醒时最差。
还不至于到地下水脉时那样吐血的程度,但一瞬间,了无生趣的静谧,犹如冬日的寒霜,凝结在他胸膛中。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不是对同伴的话,更像是对车夫的。
再出“我是当年关你进笼子的人”,果不其然,鸟儿气得振翅而去。
因为李朝霜刻意选择了左边车窗,他甚至没看到阿晕离开的背影。
“背影这种东西,看一次就足够了。”
黑发青年声,试图平静情绪。
“公子?”
车帘外,传来泉野山鬼天然带着媚意的娇柔声音。
作为泉野山一带的百兽之王,魅惑是山鬼控制飞禽走兽的手段。牵着马车的两匹神马,方才因为年轻鹓雏一瞬间爆发的契机,不安地甩着尾巴,在原地轻轻踏步。而山鬼一靠近,什么都不用做,它们就被安抚下来。
山鬼如鬼魅一般飘上一匹马的马背,侧坐其上。
她没有得到李朝霜的回应,有些担忧地又唤了一声。
“公子,东皇陛下他……”
“不用担心,他有他要做的事。”李朝霜道,却什么都没解释。
“接下来,麻烦您护送我到下一位山鬼的地盘了。”
“有我在,绝不会让公子出事。”泉野山鬼长袖掩唇,轻笑着道。
不用她做什么,两匹神马拉着马车,先慢慢起步,然后转为跑。
风在疾驰,马车进入密林,挡在前方的树木岩石,在即将撞上马车前,仿佛活的生灵一样,惊吓般跳到一边。
以一条笔直的线,扬起一路烟尘的马车奔腾。
以一条笔直的线,从醒来那一刻起至今,无回剑剑指不周山。
剩下的时间,不允许他走回头路了。
李朝霜关上车窗,在摇晃的,黑暗的车厢里,虚虚合上双手。
这样一来,好像就在昨日一般,他瞒着陈仓师叔,开鸟笼,心翼翼将躺在底部,包裹着纱布,浑身药味的鸟,捧起在手心。
当时也是如此昏暗。
他趁着师兄弟们不注意,将放在角落里的鸟笼,搬到床上,和他自己一起躲进被窝下。
孩已经病了数日。
甚至连剑主都匆匆忙忙过来探望过一次,因为孩这次病的古怪。
谢崔嵬不是多听话的乖孩子,按理,他日常该待在室内,被不放心他的大人裹成团子,每日对着那把他拿都拿不起的长剑,观想炼心。但一个没注意,他总会跑出去,和不知道他身份的同龄孩子们交上朋友,一起玩闹。
哪日剑阁里的熊孩子们闹出大事,背后一定有他在出谋划策。
但他体质又那般羸弱,羸弱到让人怀疑室外的风都能伤害他,又喜欢折腾,三日一病五天一大病,照顾他的陈仓道主,都习惯了。
唯有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大夫来看,只什么郁结于心。
这么活泼的孩子,哪来的“郁”?
大人们不明白。
孩也不算。
和认识的人们相比,不会话的鸟,更适合当一个倾诉对象。
“我啊,六日前出去,遇到了六花。”
六花是孩的朋友之一。
“她和我,她要搬走了。”
因为六花是一位剑阁弟子的女儿,而那位剑阁的师兄,在一个月前牺牲在了西大封。
当月治丧的,在陈仓道有好几家。等丧事办完,又休整一段时日,还穿着白衣黑巾的妇孺遗孀,得搬家下山。
道中只能住剑阁中人。
并非无情,剑阁有在蜀中为弟子家人安排好居所。但道中洞府不归弟子所有,之前主人牺牲后,有新收的弟子要迁入。
“阿嵬不用担心我哦。”女童如此对来告别的孩,“要搬去的地方有我家亲戚。虽然没见过面,但节日总会收到礼,应该是很好的人吧。阁里也给我家一大笔银子,有——”
她压低了声音,着自己从大人那儿听来的话,“有两百两呢。”
听她述的孩,瞪大眼睛。
他重复,语气大相径庭,“才两百两。”
“节省用,至少够我家用上五六年了。”六花没听出孩的语气古怪,继续复述从大人那儿听到的话,“是爹的抚恤……抚恤是什么意思?”
孩是他们中懂得最多的那个,一直以来,伙伴们都习惯有不懂就来问他。
“是,”孩在震惊和恍惚中回答,“买命钱,的意思。”
数日后,他躲在被窝下,茫然对根本没醒的鸟道,“买命钱才两百两。”
还没有他一碗药贵。
在剑阁上生活,不大需要银钱,一切都以宗门贡献换取。
比起还会下山赶集的其他孩子们,孩当真对银钱价值毫无概念,他一碗药值多少钱,还是偶尔从照顾他的师兄那里听来的。
如今他可算明白,师兄当初为什么会有感叹的语气。
两相对比,他第一次知晓自己身价如何。
“我是不是不该出门,也不该生病?”
还不知道自己药钱是谁出资,孩天真地问,“如果我少生点病,六花能拿到的抚恤,是不是会多一点?”
而他过去不听话地到处乱跑,为此多喝了多少碗药啊。
“我错了吗?”他继续问,“我应该乖乖听话的,吗?”
孩用指尖抚摸鸟的尖喙,憋闷的黑暗中,他能感觉手心上的鸟儿胸口一起一伏,隐约的心跳传递过来,让他常年冰凉的手指暖和起来。
“你也要乖乖听话哦。”孩的念头格外分散,“我都和你,不要上太白峰了,会死的,你还是偷偷飞进去了。”
这么的他,不讲理地全不顾,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鸟,根本听不到下方抬头望他那孩,低低的话声。
“外面很危险……”
不,外面是广阔的,新鲜的,有趣的。
“我下定决心了。”孩将裹着纱布的鸟儿放在自己胸口,病中本就体力不支的他,在憋闷中逐渐失去意识。
那句低喃,连孩自己都没听到。
“陪我一起,留在笼中吧。”
***
到底,并没能留住他。
马车上,李朝霜合拢手,心想。
并没有真正抓住这只鸟儿一次,无论是当年还是今日。
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找到,值得他耗尽生命去追寻的目标。
这幅用金钱和权势,用百姓血泪浇灌出来的无用身躯,找到了值得去填的刀刃。
越靠近不周山,李朝霜越能感觉心剑在他胸膛中震颤。
不要犹豫。
不用回头。
黑发青年深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他怕是会倒在半路。
得给自己找点事做,看看鸟儿留下来了一些什么吧。
他抬手,轻轻抚摸镶嵌在车厢天顶上的夜明珠。
龙眼大的圆珠顿时放出光明,消弭郁结车厢中的黑暗,将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李朝霜拆掉一个包裹。
“啊,是在南桂城买的……”
用来伪装身份的衣物,因为旅途比想象更短,几乎没能用上。
“《大荒山水图》也留下了吗?我又没法用……”
湘江千里春风,当真是从未见过的绝景。
“卢姑娘那里买到的手杖、水晶眼镜、铁镐、勾爪……嘶,怎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着?”
发现车厢里变得杂乱,李朝霜无奈地摸摸眼尾。
“这双靴子没见过,难道在平京还添置了新物什?”
他低头和自己脚上的鞋对比,必须承认,大刚刚好。
最后,李朝霜从座位的软垫下,抽出一枚灿灿尾羽。
车厢里寂静了数个呼吸,便是他,也没想到阿晕会将这枚尾羽留下。
虽然当初是送给自己了,可闹翻的现在还留在他身边,不会尴尬恼火么?
李朝霜轻轻抚摸,尾羽如黄金璀璨艳丽,又有着黄金未曾拥有的柔软和温暖。
“不能回头。”
他突然劝自己。
无回剑,不能收回,不能回头。
是义无反顾,绝不能反悔的一剑。
“我……
“我……”
“停车!”
“公子?”
泉野山鬼一惊,马车停下,着急开车门的李朝霜,直接从车上摔下来。
“公子!”
山鬼连忙要扶起他,但在她动作前,黑发青年扶着车辕,自己站了起来。
“有一点事,你先回去吧。”
他对山鬼道,同样没有解释。
完,李朝霜甩动手上长长尾羽,凭直觉选择了一个方向,钻入林中。
——只有四日的缘分,之后便忘了我这个骗子吧。
——不,我不服。
“我分明是不择手段的人渣啊……”
一次,哪怕一次,让他将那只鸟儿抓在手中。
就算会死,就算只有短短四日,也得在鸟儿心中,留下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印象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