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陆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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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朝露自黑暗中浮出。

    方才还身处冥河中,此刻就浸染在海水里,寒意自她周身发散去,冻结周围一块爱面。

    漆黑海水躁动不安着,完全无视了应有的规律,居然从归墟深处上涌,使得海面不断增高。

    这种增高,在东大封此处,是平缓的。

    直到数百里外,直到东海岸边,才在地动和狂风的共助下,化为滔天巨浪。

    此时应当是白日里。

    但看起来根本不像时白日。

    乌云卷袭,犹如神灵在九天之上挥舞黑旗,浑浊的天穹和阴秽的海水无比接近,相隔只有一线,而李朝露就是那相隔的一线。

    她静静兀立。

    半晌,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云中君抱着李瑟瑟,出现在她身后。

    姑娘眼睛有点红肿,看到李朝露就想开口,但一个字没,先了个哭嗝。

    云中君轻抚她后背,不,此刻他不是云中君,那面上的慈光与哀伤,是属于一位丈夫与父亲的。

    他与李朝露相顾无言。

    李朝露视线下撇,唇角绽开不会出现在大司命面上的温柔笑意,对女儿道:“瑟瑟,你来了。”

    李瑟瑟浑身一颤,抬手捂住耳朵。

    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听李朝露接下来的话。

    “司命,”李朝露换了称呼,“来为我梳妆吧。”

    披黑纱氅衣的女子,着在冰面上跪坐下来,从自己袖里乾坤中,取出镜匣妆奁。

    这镜匣虽然保养很好,却能看出是一件老物,紫檀木的表面有一道深深裂痕,哪怕修补得不错,依然留下了痕迹。

    李朝露看出李瑟瑟的不愿,劝道:“当年我没能为我母亲上最后一次妆,只能抱憾至今。至少让我在这里得到一点弥补吧,瑟瑟,为我好好梳一次妆。”

    “你昨日还,我想接任还早呢!”

    李瑟瑟喊道,“撒谎,为什么会这样?母亲是骗子!”

    李朝露没话,注目她的眼神静谧又宁静。

    在这样的眼神下,无论李瑟瑟还想什么,都一起崩溃了。

    银发男人将她放下,姑娘颤抖上前,跪坐在李朝露旁侧。

    她开镜匣,拿起毛笔时,手已经不颤抖了。

    无论如何,作为李氏子,她可以是从出生就开始修行,上妆的动作必须很稳。

    扑上□□,描绘眉目,在眼角点缀金粉,又将漆黑的口脂涂抹在唇上。

    一样一样检查首饰,再用染料在指甲上查漏补缺。

    李瑟瑟换了一支更细的毛笔,于李朝露指尖轻点。

    水晕开在指甲上。

    姑娘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眼泪弄花了染料。

    她哽咽一下,忙要擦拭,李朝露却收回手,道:“这样就好。”

    少司命会为大司命上最后一次妆。

    在那之后,少司命将会为自己上大司命的妆。

    李朝露没能为母亲上最后一次妆,时至今日,她仍会忍不住想,李春晖离开之时,会遗憾于此吗。

    “三岛十洲情况如何?”

    “还在的人,”李瑟瑟抹着眼睛道,“已全部,撤离。”

    最后两个字,她是咬牙出的。

    大陆都倾覆,位于大陆边缘的岛链怎可能幸存。

    很多年前,三大封还不够稳定时,刚在三岛十洲驻扎下来的巫祝们,不是没做出过将来一旦情况不好,该如何后撤的预案。但到了如今,不仅那数百年没有修改过的预案,早已不合时宜,而且抛下三岛十洲重回大陆,对于一些从未离开岛上,自诩高人一等的巫祝,实在过于耻辱。

    他们哭喊岛在人在,岛亡人亡,好像这么牺牲能有什么用一样。

    种种乱象,全要在一日里弄清楚,哪怕是云中君东君处理较多,李瑟瑟仅在一旁帮忙,也将姑娘气得够呛。

    李朝露也猜得出几分,尤其是她们李氏,声名太盛,传承太久,尾大不掉。

    至今没闹出什么事,只因为东大封压在头上。

    “预计撤到哪里?”

    李朝露问。

    “暂定为阿褥达太山。”

    李瑟瑟回答。

    “向西北么。”

    李朝露眼睫微阖,阿褥达太群山西北,只隔一片草原荒漠,便是天柱不周。

    天柱是神鸟鸿鹄的脊柱,为撑天之柱,越靠近这座高山,天地水越稳定。

    只可惜,在稳定的同时,也越寒冷,荒芜。

    李瑟瑟想到这点,奇异道:

    “难道舅舅早有预感……?”

    不然怎么时隔二十年醒来,就一门心思要往不周山去?

    “你舅舅看不了这么清楚。”李朝露想起东君回来后同她的一番交谈,眉心拧起,又平复,“他……有他要做的事。”

    言罢,她合上镜匣,将这件老物交给李瑟瑟,又将女儿往云中君那边一推。

    “你们有,我亦有。只有三大封的主看守者,没有在死前离开大封的道理,哪怕是病重如姬山长,也做到了。”

    她道:“东皇太一他至多为北大封拖延一日,是时候了,你们走吧。”

    李瑟瑟趔趄一下,撞到一直一言不发的云中君腿上,叫他扶住。

    “你没话对我吗?”银发男子问。

    他虽然扶住女儿,视线却落在李朝露身上。

    李朝露没有话。

    她站起,然后背过身去。

    云中君咬牙,“我难道是送丈夫出征的妻子吗?便是妻子,也能得到一句离别之言吧?”

    李朝露并不话。

    在她身后,青金色雷霆卷起李瑟瑟,消失如电光石火。

    男人只留下了一句话。

    “果然,李氏的女人,没有心。”

    ***

    “你认真的?他们可,李家的女人,没有心。”

    眉心处描绘眼睛般的金纹,有着细长妙目,黑发长过脚踝,来回迤逦在地的女人,笑着。

    她赤足跳跃在沙滩上,玩耍般去踩浪花。

    位于极东的瀛洲岛,阳光浓烈,海风有着不同于太白峰顶冽风的腥咸味道。

    坐在椰树宽大树叶下的谢峥嵘,注目着黑发飞舞于风中的女人,听她以冷静到讥讽的语气道:

    “大陆上的规矩管不到这里,我不会成为谁的妻子,也不可能拿家里的资源起扶持外面的男人,想利用我在剑阁更进一步,做不到哦。”

    谢峥嵘没话。

    他低头,抽出摆在一边的长剑,横在膝上。

    一手持剑柄,谢峥嵘另一只手屈指,轻弹在剑脊上。

    长剑登时吟出一道锵然清越之声!

    谢峥嵘随之高歌,黑发女子瞪大眼睛,片刻,哈哈一声,竟然随谢峥嵘弹剑高歌,翩然起舞。

    巫祝总是身段美妙,而她在巫祝中,也可称最。

    浪花飞沫扑她一身水汽,于日光下晕染变幻的虹光。

    短短一歌结束,黑发女子轻盈来到谢峥嵘身边坐下,好似个登徒子伸手,挑起男人的下巴。

    “你像是山上的冰雪,你的剑意也如此。”

    她道:“但现在真可笑,倾慕上大司命的人,竟会萌发这一心求生的剑意么?”

    谢峥嵘并不觉得现在姿势别扭。

    他垂眸,冰雪般纯粹的男人睫绒微颤。

    “我从前只有剑,但认识你后,却是觉得……活着不错。”

    “哈,哈哈哈哈哈!”黑发女子在惊讶片刻后,大笑起来,“你真的好……哈哈哈哈!”

    她笑完,又认真起来。

    “剑意重炼,却比以往更锋利,还是这般适合的心剑。剑主很快就会收你为亲传,你今后一生,都是驻守太白峰吧。”

    “大概。”

    谢峥嵘道。

    “哼。”黑发女子放下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尖滑落在他肩上。

    “之前你了什么,我不管。不过,现在嘛……”

    她后退了一些,笑着道:“剑客,我想和你有个孩子。”

    ***

    孩子。

    崔嵬……

    谢峥嵘睁开眼的一瞬,尚带着海水气息的阳光,迅速从他身上退却了。

    际目所见,是太白峰永恒不变的风雪。

    “剑主师兄,”金牛道主出现在他身边,道,“能撤的人都撤了,和三岛十洲的人,暂定在阿褥达太山汇合。”

    谢峥嵘点点头。

    他道:“开始。”

    ***

    海面从她下方疾驰而过,李瑟瑟在无声痛哭。

    忽然,她感觉到什么,抬起朦胧泪眼,望向东方。

    可见无数烛火从海面幽幽升起,以无形的冲击,清空东大封上空的乌云。

    星光落下,竟然又是夜间了。

    海水倒映星河,亦或是,燃烧烛火的冥河流淌在海面上。

    本该泛着波浪的海面,一时之间,居然平滑如镜。

    大司命站在镜面中央。

    忽然,一个巨浪从冥河中起,掀翻河面上漂浮的烛光,以黑暗将一切染尽。

    阴影自其中浮现,带着静谧的寒意,眨眼向四面八方扩散。

    “衰老,”李瑟瑟低喃,“死亡。”

    静谧的冰寒阴影追逐他们,越过他们,登上大陆,冻结一切,并继续向前。

    好几个正乘坐舟,拼命划动双桨,在洪水中转的渔民,忽然感到背后一寒。

    似有谁从极遥远处,向他们投来一瞥。

    不仅是这几个渔民,大荒之上,巫祝,剑客,文士带领的各州县迁移队伍;石青,鱼草,王慧,顾泉,所有像他们一样跋涉在路上的人,都感觉到了。

    九歌以情感为形,铸成大司命的是什么呢?

    恐惧。

    有冷漠的声音在他们背后:

    “吾为大司命,凡见吾者,怀惧而亡。”

    同一时刻,谢峥嵘拔剑向上。

    ***

    既然到了三大封都将要维持不住的这一刻——

    逃吧,离乡人,带着对死亡的恐惧,向前逃吧。

    逃吧,离乡人,带着对活下去的心愿,向前逃吧。

    不周山某处,掩埋在雪下,李朝霜忽然一颤,在麻木的寒冷中,缓慢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  这里的亡是逃跑的意思。

    本章概括:渣是李家人的遗传属性。

    谢峥嵘:……

    云中君:……

    鸟儿:呵呵。

    喜欢的歌有一句歌词——来吧,要逃的话向前逃——化用在这章里了。

    7/20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