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亡国第二十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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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

    一人撑着黄油纸伞快步在山寨的径穿行,上提的那盏灯笼被冷风吹得左摇右晃,几欲寂灭。

    大雨打在伞面发出“扑扑”的声响,脚下绣着精致花样的绣鞋已经湿透,丁香色的裙摆也被雨水沾湿了大片。

    前方拐角处不知谁家的狗传出几声犬吠,何云菁走着又时不时回头往身后看,神色仓惶,没注意脚下,在长了青苔的石板上一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胳膊肘擦破了皮,灯笼滚落在雨地里,很快被大雨浇灭。

    她却顾不上灯笼了,捡起伞继续摸黑往前走。

    沾在脸上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好在前方拐角处就是林尧兄妹住的院落,她抬就扣门,几乎是带着哭腔道:“有人吗,快开门!”

    大概是雨势太大,她连拍了好几下才有人过来开门。

    自林尧受伤起,他这院子里就住进了好几个保护他安全的东寨汉子,此刻前来开门的便是其中一个汉子。

    那汉子扫了一眼几乎浑身湿透的何云菁,惊讶道:“何姐,怎地大半夜的过来了?”

    何云菁哽咽着道:“快带林大哥走,我爹他们带着人过来了,要对林大哥下!”

    其中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拉开门走出来的是林昭,她扫了何云菁一眼:“你是专程过来报信的?”

    何云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点头:“我爹他们只怕已经过来了,阿昭你快带林大哥走啊!”

    这个雨夜电闪雷鸣,信号弹发出去声音也被掩盖大半,没法用这法子召集东寨的汉子。

    林尧屋子里的灯在这一刻亮了起来:“阿昭,带她进来吧。”

    里边传出林尧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半点不显慌张。

    林昭这才接过喜鹊递来的雨伞,走过去接何云菁:“跟我走吧。”

    何云菁不明所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雨水随林昭进了林尧的房间。

    林尧披着一件深色外袍坐在床上,脸色比起刚受伤那日已经好了许多,衣袍底下肩背肌肉隆起的弧度明显。

    他指着一张独凳对何云菁道:“坐。”

    哪怕伤势未愈,依然一身悍野匪气。

    何云菁不敢坐,她平日里在林尧面前最看重自己的形象,这会儿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衣服鞋子全都往下滴着水,她也只一个劲儿催林尧:“林大哥你快躲别处去!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林尧依然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问她:“你怎么知道爹要杀我?”

    何云菁眼眶红得厉害,那些少女羞怯的喜欢在此刻似乎都无足轻重了,她抹了一把眼:“我晚间去叫我爹吃饭,听见他跟西寨几个头目商量今夜要拿下东寨,我劝不住他,还被他锁在了房间里,我假装自杀才骗看门的婆子打开的门。林大哥,我的都是真的!”

    林尧看着她,神色似有些复杂,对一旁的林昭道:“阿昭,带她下去换身衣服。”

    何云菁不懂他们为何对自己带来的消息无动于衷,“林大哥,你不信我?”

    林昭看着她几乎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抿了抿唇道:“以你的脚程都到了东寨,你以为你爹为何现在还没过来?”

    何云菁只觉双膝一软,脸色刷地更白了几分。

    ***

    两具尸体倒在雨地里,雨水冲刷着地面,血迹都被冲的极淡。

    二当家捂着捂着中箭的左臂被亲信扶着在大雨里艰难往回撤,他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被雨水稀释后的淡红色血迹。

    前方就是东寨大门的出口,在夜幕里瞧着似乎只有一箭距离了,可当大门处燃起数把火把时,一群试图仓惶往回逃的人脸上全都浮现出了绝望。

    一排弓箭站在最前方,搭在弓弦上的箭镞泛着寒光。

    “咻!”

    一支箭破空而来,二当家连忙侧身躲避,脸上却还是被箭镞划出一道血痕,那支箭射中了他身后一名喽啰。

    喽啰捂着中箭的肋下,感受着伤口处源源不断涌出的温热鲜血,不知是通的还是吓的,惨叫连连。

    其余西寨人再看那边举着弓箭的一排人,拿刀的都在抖。

    楚承稷把刚用过的弓交给身后的东寨汉子,一袭黑袍在冷风中扬起,火光下他眸色凉薄得似这场冷得侵骨的夜雨,“既然来了,二当家又何必急着回去?”

    二当家苍老却锐利的一双眼死死盯着他。

    楚承稷负而立,身姿笔挺如松,一个东寨汉子站在他身后撑着柄大黄油纸伞为他遮雨,伞骨处飞泻而下的雨线晶莹剔透。

    他左右两侧还站了十余个拿刀持弓的的汉子,显然是在此等候多时了。

    “往回撤!”

    楚承稷那一箭还是十分有威慑力,二当家只觉先前中箭的肩头沾了雨水火辣辣的疼。

    他吼完这具带着西寨众人刚转过身,就见王彪带着十余个东寨汉子将他们的后路也给堵住了。

    王彪铁锤上还残留着血迹,他朝地上唾了一口,骂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二当家浑身湿透,整个人似一株长在悬崖边上气数已尽的老松,他道:“成王败寇,今日我何某人落到你们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跟我一同来的弟兄们,留他们一条活路。”

    王彪冷笑:“这会儿倒是得大义凛然,你们谋害俺大哥那会儿,可曾想过今日?”

    二当家捂着肩头的箭伤,干枣一样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几分恨色:“大当家行事优柔寡断,在战乱之年收容一大堆闲人上山,妇人之仁!咱们这是山贼窝,可不是济善堂!我争祁云寨这第一把交椅,是为了给寨子里的弟兄们谋条出路!”

    王彪狠狠呸了一声:“道上的规矩就是被你们这帮杂碎给坏的!祁云寨从立寨以来就一直是劫富济贫,你们这帮渣滓老弱妇孺能杀就杀,简直他娘的猪狗不如!要不是寨主养的那帮闲人种田种地,就凭你西寨劫回来的那两个子儿,你们喝西北风去吧!”

    一群西寨人被骂得灰头土脸。

    楚承稷目光挨个扫过他们,将每个人的负伤情况瞧了个大概后,寒凉开口:“箭镞无眼,诸位还是放下中兵刃好些。”

    西寨的人纷纷看向二当家。

    二当家转头盯着楚承稷,先前那一箭的威慑力还在。

    两人视线相接,枉他自诩在道上横行几十载,杀人无数,一身煞气却愣是被那个看似霁月清风的贵公子压得死死的,整片夜色仿佛都是从楚承稷身上化开的,浓郁深沉得叫人喘不过气。

    想起白日里自己的军师的那句“龙潜浅滩”,二当家突然仰天大笑了几声,对着楚承稷道:“林尧那子能得你相助,是他的造化,何某没撞上这个运数,是何某自己没这个命!”

    言罢狠狠弃了刀,身形似在一瞬间颓唐了下去。

    西寨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扔掉了武器,楚承稷两侧的弓箭这才收起了箭。

    王彪只觉压在心底多时的那口郁气总算是消散了,他朝着身后一挥:“给我绑了!”

    他身后的十余个东寨汉子都拿着绳索上前,西寨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几乎没怎么反抗。

    一帮人很快被绑成了粽子。

    王彪让信得过的下属先押着二当家他们回去,自己上前几步对着楚承稷抱拳:

    “军师,这回俺对你是真服了!西寨那帮孙子强攻时发现咱们早有防备后,当真是从你事先让弟兄们埋伏的那几条道撤的,明明只有一两个弟兄放暗箭,愣是吓得他们没敢再从道走,转头朝大门处奔来,真是那什么瓮中捉王八!”

    楚承稷淡淡一笑:“王头领过誉,不过是兵不厌诈罢了。”

    王彪薅了薅头发,很是不解:“这跟饼子不经炸有啥关系?”

    身后有人拉他衣角声道:“王哥,是官兵的那个兵,不是饼,我听茶楼的书先生过。”

    王彪自知丢了人,瞪那汉子一眼:“我能不知道那是兵吗?我这不跟军师开玩笑呢?”

    他一张黑峻峻的脸上有点挂不住,瞧见楚承稷身旁拿弓箭的那几个汉子,忙转移话题:“你们几个子何时会使弓箭了?”

    东寨会射箭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从前当猎户的。

    弓箭可不比刀剑拿上随便比划就行,射箭得讲究一个准头。

    被问话的几个汉子嘿嘿一笑:“我们哪里会,是军师让咱们把箭搭在弦上做个假把式唬人。”

    王彪想到二当家一行人那般利落地放下了兵器,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被他们这一排拿弓箭的给慑住的。

    再看楚承稷时,眼底敬佩之意更甚,“高!军师这招实在是高啊!”

    楚承稷只道:“王头领当禀了寨主重赏射中二当家的那位弟兄,若非二当家中箭,我这边也唬不住他。”

    王彪乐道:“自然自然,那一箭是武三叔射的,我回头就去寨主那边给军师和武三叔请功!”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快到下半夜了,军师快回去歇息,明早寨主召集东西两寨的人在祠堂给二当家定罪时,我再命人去请军师。”

    楚承稷点了头,看着滂沱夜雨,嘱咐了声:“后山那边得警惕些。”

    王彪拍着胸脯道:“军师放心,好几个弟兄在那边守着呢,一有情况就会有人回来报信的!”

    ***

    回到院时子时刚过,雨声将他开关院门的声音都掩大半去。

    楚承稷没直接进屋,收了伞,把一路提着照明的灯笼取下来挂到了屋檐下,借着这点昏黄的光亮看着雨幕出神。

    卢婶子上了年岁,觉少眠浅,夜里醒来发现外边亮着灯,出门一看就见楚承稷负站在檐下,身姿茕茕。

    卢婶子叹了口气:“两口吵架了?”

    楚承稷摇头,“没有。”

    卢婶子道:“婶子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你们对不对劲儿啊,婶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下午你在房里歇着,你家娘子也是坐在外边看雨。现在她歇屋里了,你就跑外边来?”

    楚承稷心知她误会了,他出门时卢婶子已经歇下了,并不知他这是才回来,但他不善解释,只:“不是。”

    卢婶子缺只当他嘴硬:“哪家夫妻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个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们要这样赌气?你可别怪婶子偏心,你家娘子顶好的脾气,她要生气了,八成就是你不对。咱们寨子里那些个大老粗都会疼自家婆娘,你家娘子这样貌这脾性,打着灯笼都难找着,你还不把人哄着些?给婶子,两口为啥事吵架了?”

    楚承稷望着雨幕好一会儿都没话,卢婶子准备继续教时,他才道:“没吵架,我只是同她,跟着我受苦,她若愿意,我可以送她去别处。”

    卢婶子听出了点不同寻常来,问:“哪个别处?”

    楚承稷道:“她从前同旁人定了亲,后来亲事没成,如今那家人富贵了得。”

    “你的这叫人话吗?”卢婶子气得直哆嗦:“你娘子要是性情再烈些,只怕得一头碰死!人家清清白白跟了你,你落魄她也没埋怨过一句,你前些日子受伤躺在床上,她忙前忙后地伺候你,那双细皮嫩肉,我瞧着都是个没做过粗活的,却天天给你煎药煲汤。你现让她去跟别人,你这不是作践她吗?她要是爱富贵,以她的模样身段,早奔富贵去了!还管你死活?”

    卢婶子越就越心疼秦筝:“那可怜见的闺女哟!我要是她老子娘,我非得叫你给她写封和离书不可!那是你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妻,不是那些个可以随便送人的妾!没见过这么糟践人的!”

    楚承稷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却是一句话都没回。

    是他之过,没能想到这些,以为让她有会再抉择一次,对她而言才公平,却忘了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刻。

    不过也正是有了对比,才愈发觉得她的当时的反应有些反常。

    卢婶子一个外人都气成这般,但秦筝更多的却是忐忑。

    她为何会怕成那般?

    楚承稷思索良久才想通了其中缘由,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卢婶子见他脸色沉了下来,以为自己太多惹他不快了,知道自己毕竟只是个外人,有些话不能太过分,不免也收敛了些,叮嘱他让他好生给秦筝赔个不是,看他点了头,才叹着气回自己房间去了。

    楚承稷推门进屋,一眼就看见其中一床被子落在了地上,显然这是被某人睡着后拱下去的。

    秦筝盖着另一床被子,面朝里睡着,罕见的安分。

    方才卢婶子声音有些大,她八成是被吵醒了,在装睡。

    屋内漏雨,地上有水,掉地上的那床被子沾湿后是不能用了,他捡到木箱上放着了,才回床边合衣躺下,侧身躺在里边的人背脊显然僵硬了几分。

    楚承稷看着黑漆漆的帐顶,好一会儿才了句:“对不起。”

    秦筝装睡是没法装了,沉默着把被子往他那边拨了拨。

    楚承稷道:“中午的话,不是试探,我还不至于卑劣至此。”

    他从下午想到现在,总算想明白了她为何在他出那番话后那般怕他。

    秦筝一怔,他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继续响起:“往后我也不会再那样的话。”

    秦筝正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该点什么,却听他道了声:“睡吧。”

    两人都没再话,一时间耳边只有屋外的雨声和瓦缝漏下的雨砸在木盆里的声音。

    秦筝两眼放空盯着帐顶,半点睡意没有,满脑子都在想他那句“不是试探”,他是真的在征求她意见?

    一时间心绪有些乱。

    她指尖捏了捏被角,声问:“你给我看信鸽送来的信,又告诉我陆家的事,就不怕我万一真去了沈彦之那边,把你和那边有来往的事捅出去?”

    楚承稷没答话,秦筝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时,他才道:“他早晚都会知道。”

    这个回答

    秦筝默默伸出一只盖住脸,她现在回想那天听他起陆家的事、自己心头鹿乱撞就觉得丢人。

    他的没错,反正沈彦之早晚都会知道的,他四月初七去跟陆家人接头,就算自己要去找沈彦之,他在四月初七之后再送自己走不就行了。

    秦筝暗自告诉自己多睡觉,少胡思乱想,打了个哈欠,又放空脑袋梦周公去了。

    虽然她睡觉不老实,但睡眠质量是真的好,没一会儿呼吸就平稳了。

    楚承稷听着身侧绵长的呼吸声,才转过头看她一眼。

    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些?

    或许是下意识想让她知道,跟着他的日子并不是毫无奔头吧。

    既然让她做选择,总得让她知道的自己筹码。

    却不料反倒吓到了她。

    黑暗中楚承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过身打算朝外睡时,怎料某人突然一记梦拳,好死不死地打在了他眼角。

    楚承稷:“”

    他捉住那只打人的按回了被子里。

    明天给她找个大夫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