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

    南侧有间厢房，居然亮起了灯。

    他确信，这灯是在刚才关门的一刹那，突然亮起来的。明，屋主醒了。

    既然已经把人吵醒了，还是不要一客烦二主，仍借宿这家吧！

    “屋主安好，”他扬声道：“我乃过路客商，路遇大雨，与家人走散，可否容我留宿一夜？事后定当重谢！”

    许是灯光驱散了诡异氛围，他的声音清朗许多，盘踞在心头的不祥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只是喊过多时，仍不见屋主出来，他有些焦急。

    难不成，屋主耳背？

    好在灯光始终不曾熄灭，他虽着急，却亦心安。

    江南夏季多雨，尤其梅雨季节，淅淅沥沥总不会停。今日白天那场暴雨大概将天空积攒的阴霾放空不少，方换来片刻安宁。但此时，又开始零零点点飘洒起来。

    不能等了！

    他扯开喉咙再喊一声“在下先行进来，叨扰了”，人已越过门槛，并随关上院门，疾步向亮着灯光的南厢房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张嘴就要话。

    尚未发出声音，房门却突然悄无声息敞开条缝隙。

    他愣了愣，下意识凑近往里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室鲜红，红桌红椅，红色雕龙画壁，鲜红的纱幔、窗格，鲜红屏风橱柜，以及墙面上的大红喜字，和桌上燃着火光的红烛。

    如同第一眼瞧见那红砖围墙和朱漆红门般，他脑子有些发晕。却也感觉得到，这是一间喜房。

    心中暗暗称奇，结亲乃喜事，即便深更半夜，亦该阖府张灯结彩，有少年郎闹洞房才对，怎地这家人如此特殊，大门不闭不，连个守夜、侍奉的下人都不得见？

    着实好奇，他再定神去瞧，却是吃了一惊。

    正对门的红木椅子上，不知何时，居然多出个人。

    此人一身红衣，头顶红盖头，双交叠于腹，坐姿端正，一瞧便知，乃是新嫁娘。

    刚才，这椅子上分明是空的，如何一眨眼，就多出个新娘子？莫不是他眼睛看花了？

    没错，定是他眼睛看花了。更或者，新郎此时亦在内，只是站在喜房哪个视觉达不到的死角，他不曾看见罢了。

    想到死角，他的脸颊有些发热。虽不是有意，但人家两口正甜蜜洞房，自己却在门口猥琐偷窥，实在不是堂堂君子所为。

    伸就想把门关紧，视线却不经意间一瞟，猛地锁定住新娘的双。

    那双，从之前的交叠端方，改成了十指叉开分握膝头。

    而因为这个特殊的动作，她指的细节暴露无遗。

    只见，那十根纤纤玉指的指尖，全都乌青，指甲，却有三寸长。

    即便他再无知，也晓得这世上，极少有人会将指甲留这么长。而活人的指，指尖更不可能发黑。

    难道？心中猛地打了个突，他的视线缓缓上移。

    果然，夜风刮过，红盖头摇曳，隐约露出新娘脖颈上一圈黑色。

    那居然是，一根绳套。

    新娘是被吊死的！

    吊死鬼？

    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之前在雨幕中狂奔摔倒时，滚入掌心的那颗头颅，他的脊背上登时渗出一层冷汗。

    而像是要验证他的猜测，新娘突然动了。

    这回，再不是夜风作用。

    新娘抓握膝头的双，僵硬地捏住红盖头边角，缓慢地、一点点往上掀，终于，露出一截晃动的乌紫舌头。

    他倒抽一口凉气，扭头就跑。

    才跑出两步，脚下竟被门槛绊住，直直往一扇洞开的大门扑去。

    身体重重撞在墙壁上，他痛得连连闷哼。

    然哼声未止，身后却响起一阵诡异的“吧唧”声。

    这声音分明不大，在静谧的深夜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就好像，正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一下下舔舐着他的脑后勺，直舔得他肝胆欲裂、毛骨悚然。

    他僵硬着身子在墙壁上足足趴了半炷香工夫，才壮着胆子，缓缓扭头。

    看清楚身后情形，他险些吓晕过去。

    这是一间客厅，家具摆设虽算不上豪华，却也一应俱全。

    最醒目的，乃是迎面而立的一排大红色屏风，以及，屏风前摆放的一张八仙桌。

    八仙桌前围坐着四个人，以屏风为首座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左右两侧分别是一名中年男人和一名妇人，背对他的，是名稚龄男童。

    此时，这四人正趴俯在桌上吃东西。角度原因，他只能看见老太太的吃相。

    老太太并未执箸，也不曾用抓，而是像猪一样，伸长了脖子，直接用嘴拱着吃。朦胧月光透过窗格打在那排血红的屏风上，散发出诡异红光，反射到老太太瘦骨嶙峋的脸，竟显得青面獠牙。而她嘴里的东西不知是何物，看上去血淋哒滴、黏黏糊糊。

    仿佛察觉到有人在打量她，老太太吃着吃着，突然抬头望过来，干瘪的嘴巴还一撮一撮往里吞咽，他能清楚看见，那软乎乎、滑溜溜、血淋淋的东西，像蛇一般在老太太没有牙齿的嘴里拼命扭动。

    她吃的是什么？他只觉胃里一阵翻动，勾下身子便要呕吐。

    然目光却不经意与老太太对上，老太太竟毫无征兆张开黑洞洞的干瘪嘴巴，冲他极诡异地笑起来。

    而这一笑，惊动了其他人，那三人也停止吞噬，纷纷扭头看他。

    他惊恐地发现，这三人的眼窝处没有眼珠，乃是三个黑洞。尤其是距离他最近的孩童，他甚至能看清，那黑洞洞的眼窝里，有白色蛆虫正蠕动着往外爬。

    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席卷全身，他再也忍不住，嘴里喊着“鬼呀”，撒开双脚直直冲了出去。

    许是他闹出太大动静，这死寂的鬼宅终于沸腾起来，隐约有鬼哭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入耳，到处都是窸窸窣窣之音，夹杂着压抑隐忍的哭泣，他身后，更是响起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不好，他们追上来了。

    情急下，他来不及辨别方向，瞧见一扇虚掩房门，想也没想，直接撞开冲了进去。

    返身用后背死死顶住门，他大汗淋漓，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

    怎么回事儿？真的是凶宅、鬼宅吗？

    不，不可能。

    这世上哪来的鬼？定是人装神弄鬼！

    他确信自己误进了一家黑店。

    可他能怎么办？对方人多势众，他势单力薄，加之黑夜，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想逃，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迟疑片刻，他从袖袋中摸出支信号弹，疾步走到窗前。

    堪堪将窗户推开条缝，猛地想到什么，指一抖，信号弹跌进黑暗。

    南侧厢房？南侧？

    大唐自建国以来，不管皇宫大内还是豪门世家、市井百姓，正常人居住的阳宅布局，都是坐北朝南。可刚才亮灯的喜房、摆设屏风的客厅，甚至眼下自己藏身的这间耳房，皆是坐南朝北。

    坐南朝北乃阴宅固有的风水布局，故，这确实是座鬼宅，而他方才见到的新娘和用膳的那四人，皆是死人？

    这个结论颠覆了他所有认知，他来不及寻找丢失的信号弹，又想去顶门。

    只可惜来不及了，门口已然响起清晰脚步声，似木屐敲地，“啪嗒、啪嗒”无比清脆。

    他环顾四周，发现床头摆放着只硕大碧纱橱柜，想也不想，直接钻进去。

    堪堪将柜门拉上，房门便“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他蹲缩在橱柜里，害怕得要死，却又控制不住地凑到门上，用眼睛贴着缝隙偷窥。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两双穿着大红绣鞋的脚。

    他的目光锁定住绣鞋，想要看清楚鞋底究竟缝补了什么，走路才会发出这样的响声，却意外发现，这两双脚都有些大，脚杆上方亦非裙裾，却是两截绣花红棉裤的裤管。

    棉裤？大夏季，这户人家的下人，居然穿着棉裤？

    尚未想明白，一名丫鬟突然向他走来。

    但她并未走到橱柜前，而是走到床边，猛地掀开床单，弯腰往里看。

    她的腰弯得很诡异，即便看不见上半截，他也能脑补出她的姿势。

    那是一种被腰斩后，人直接被折叠成两截的特殊姿势，绝非活人能够做到。

    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几乎惊呼出声。

    拼命用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努力想往后缩。

    那丫鬟却似察觉到什么，折断后朝向床底的半截身体，竟毫无征兆反转过来，陡然贴在了柜门上。

    霎时间，他看清楚了丫鬟诡谲无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