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朦胧月色下，却见前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显然是走水了。

    可是，怎会走水？怎么可能走水？因何如此凑巧？早不走水晚不走水，他们一众人刚刚离开，跑来山洞附近，寺庙中就走水了？

    突然想到那些被济世方丈提前遣散的僧侣，秦蓁脑海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她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明明李烨、她和千牛卫们都愿意承担，明明有他们保驾护航，济世方丈和英哥有甚必要自戕？且，还是采用如此决绝惨烈的死亡方式？

    烧死啊！传中比凌迟更加痛苦惨烈的死法，不应该是济世方丈和英哥二十六年来的噩梦吗？他们不是恨毒了张俊德，恨毒了那场所谓的“山火”吗？又为何，非要选择被烧死？

    一众人冲到大殿前，只见，济世方丈依然盘腿坐在他们最初闯进宝林寺时的位置，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分别坐着英哥和空无神猴，一人一猴如同左右护法，就这么安安静静跟着师父，端坐在火海里。

    没错，就是火海。

    在这对悲情师徒和空无神猴身边，堆满了半尺高的木柴，而那群猴子们，还在不停地往来于大殿，将成捆成捆的木柴抱出来堆放。

    根本不用近前去查看，只用鼻子嗅嗅，秦蓁便能闻出，空气中皆是灯油的味道。

    “这究竟是为何？”顾爽惊问。

    李烨和秦蓁来不及回答，飞身便要扑进木柴堆中救人。可惜火势实在太猛，两人才将将靠近，已被烧掉了不少头发。

    济世方丈见千牛卫们在李烨二人的引领下纷纷效仿，竟似不要命地想冲进来救人，突然高喝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李大人、秦衙役，所谓种下何种恶因，收获何种恶果，老衲与英哥虽其情可悯，却到底触犯国家律法，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今我师徒二人大仇已报，心愿已了，当偿还欠下的恶因才不至为屈死的冤灵们招惹罪孽。你等莫要冥顽不化了，且快些离开吧！倘若能将本案上达君王，公布于朝堂，我师徒二人与二十六年前枉死的无辜者，来生必报大恩大德，若困难重重，实在难为，便到此为止吧！”

    “什么到此为止？”秦蓁大怒，她不知该如何反驳济世方丈这番话，只好指着空无神猴道：“就算你和英哥罪有应得，那空无神猴呢？它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跟着你们师徒俩一起去死？”

    “呵呵！”英哥突然笑起来，他用一种超脱的，近似于喜悦的欢快语气道：“神仙姐姐，空无乃是师父当年所救，亦是师父驯化，本次复仇，它功不可没。更何况，空无和这些猴子们脸上的人皮面具，都是我从乱葬岗子的无名尸脸上剥下来的。不管是主动去犯还是被动接受，生时空无都占用了别人的脸面，自当以死谢罪，超度那些怨灵。不过神仙姐姐、李大人、顾少卿，看在我们师徒三个甘愿受死洗刷罪孽的份儿上，饶了其他猴子们吧！它们虽不是人，却一样都是生命，且它们只是奉命行事，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实在罪不至死。”

    才完，三只猴子便如听懂了般，抱着三大捆木柴猛地冲进火海，像是提前看准了目标，竟一只一个，扑进济世方丈、英哥和空无神猴怀里。

    只听“轰隆”一声，它们中被灯油浸透的木柴登时冲起数丈高的火势，转眼间，济世方丈师徒三个，就变成了三具火人。

    其余猴子看得纷纷一呆。但随后发生的事情，令秦蓁铭记终生。

    也不知是哪个猴子先反应过来，柴也不抱了，转身就扑进火海，皮毛烧焦，却拼命往师徒三个身边爬。

    其他猴子立时反应过来，便是之前引领李烨等前去山洞解救顾爽一行的几只猴子，也都跟着跳入火海，那决绝的模样，一看便是抱了死志。

    李烨看得心头大骇，颤抖着声音喊道：“拦住它们，赶快拦住这些猴子，不许它们自寻短见！”

    众千牛卫纷纷从呆若木鸡中回神，张开双臂就去拦截猴子。

    方信和两名千牛卫眼疾快，当真拦截下来三只。只是，三人刚把三只猴子抱到李烨和顾爽面前，猴子便从他们怀里跳出，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即便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顾爽急忙上前捧住一只猴子的脑袋，那猴子被迫仰起头，奇丑无比的脸上，居然都是泪，嘴里还委屈地发出“呜呜”哀鸣，仿佛在乞求顾爽的成全。

    顾爽一愣，忙松开退回去，猴子似看懂他的退让成全，又伏地磕了三个头，然后领着其他两只，生怕赶不上般直直冲进火海，自始至终，没有退缩，亦不曾回头。

    秦蓁憋了一晚上的情绪，再也忍不住，终于泪染衣襟。

    万物有灵，想这些猴子原本只是不通人性，又无忧无虑的山中生灵，与蚊虫蛇鼠并无二异，然而，在经历了那样惨烈的事件之后，这些愚钝的生灵竟个个开了窍，有了人一般细腻的感情，它们学会了爱恨情仇，它们懂得感恩，忠诚而又义无反顾，与它们相比，张俊德、王宰相之流，才是真正的畜生！

    这把火一直烧到天明，待火势熄灭，只见大殿前矗立着一团焦黑，这些焦黑你连着我我连着你，彼此不分，亦看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猴。

    千牛卫和衙役们在李烨和顾爽的指挥下，将这团焦黑葬在后院竹林中，让它们永远安息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永远俯瞰山脚，守护二十六年前死于非命的人与猴子。

    来时，大家义愤填膺，发誓要与宝林寺的僧侣和猴子们决一死战，离开时，却个个眼眶湿润、沉默不语。

    顾爽等人不知案情经过，皆围着方信走在前面，方信虽难过，仍强忍悲痛，轻声叙述今晚发生的一切，唯李烨与秦蓁，并肩走在最后。

    李烨平日里习惯了秦蓁的闹腾，此时秦蓁突然安静下来，他反倒有些不适应。

    默了半响，他柔声问：“饿不饿？”

    “嗯，饿！”秦蓁点头，圆圆的大眼睛里尚有水光波动。

    李烨：“”

    这丫头是猪变的吗？怎么不管何时，无论何地，都只想着吃？

    才要出言讥讽几句，却听秦蓁吸着鼻子道：“哥哥，我时候是没有爹娘的孤儿。后来被大莽捡回去，跟他和威一起在猫耳胡同乞讨，可猫耳胡同本就是贫民窟，哪里有那么多吃食施舍给我们？便是在垃圾堆里翻找，我们也经常饿得发晕。威从就是个哭大包，饿了就拼命哭，我不哭，虽然眼泪会自己掉下来，但我不发出声音，因为哭嚎会让自己饿得更快更狠，所以我总是咬紧牙关极力忍耐，实在忍不住，我就咬自己臂上的肉，其实我哪有那个胆子食自己的血肉？但大莽总信以为真，他就把自己的胳膊递给我，让我咬，还安慰我，蓁蓁乖，放心大胆地咬吧，只要吃饱肚子，就不会再难过。故而我这辈子，都不允许自己难过，真的特别难过时，我就吃东西，吃饱了，就不难过，也不会哭鼻子。”

    着话，她如变戏法般掏出一只黍米饭团，张嘴就咬。

    她咬得极狠，像是饿慌了的难民，恨不得一口将整只黍米饭团全部塞进喉咙里去，那滑稽的吃相，简直令人忍俊不禁，可是，随着她的啃咬吞咽，大颗大颗泪水从她眼睛里滚落下来，渐渐打湿胸前衣襟。

    李烨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直到秦蓁几乎将整只黍米饭团吃完，才轻声问：“可还有？”

    “嗯？”秦蓁含泪望向他。

    李烨冲她笑笑，眸中亦有星光滑落：“我知你之前搜查时，顺了不少。若还有的话，也给我一只。”

    “哦，有！”秦蓁含含糊糊应了，赶紧往怀里摸，摸了许久，才掏出一只被挤压得扁扁的黍米饭团。大咧咧塞进李烨里，她睫毛上还挂着泪，却没心没肺道：“大人您尽管吃，我这儿还有。”

    李烨看看她掏出饭团的地方，再看看里的饭团，异常无语。这丫头是不是傻？怎地将饭团藏在那种地方？且，随掏出来就给男人吃，可是不知，饭团上带着女儿香吗？

    但在秦蓁殷切的目光下，他没有迟疑，还是举起饭团，咬了一口。

    不知是心情苦涩，还是黍米本身口感不佳，即便饭团上真的带着秦蓁的体香，李烨亦觉得难以下咽，不由蹙眉道：“真难吃！”完，自己先笑了。

    然而笑容尚未抵达眼底，便见秦蓁面色突变，猛地停住脚步。

    “你怎么了？”李烨问。

    “哥哥？”秦蓁声音颤抖，黑葡萄般的眼睛里皆是惊恐：“我一直觉得这案子有漏洞，却死活想不起来。可是刚才，我突然想到了。”

    “什么？”

    “哥哥您，乔芸娘头颅里的姻缘子扣，究竟是谁给她放进去的？自然不是乔氏夫妇，因为他们早在芸娘遇害的当晚，便陪着女儿同赴阴曹地府了，济世方丈吗？显然也不是，如果是的话，英哥和空无神猴不至于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而济世方丈也不会在看见子扣时，吃惊成那副模样。”

    唇边浮现出一抹诡谲，秦蓁压低声音道：“但我确信，济世方丈知道子扣在乔芸娘的尸骨里，所以他才会联络张俊德的随侍厮和车夫，巧妙布局，共同撒下弥天大谎。那么，那个真正将子扣藏进乔芸娘的头骨中，并为乔芸娘的颅骨塑金身，又把消息传递给济世方丈的家伙，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姻缘扣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章是第一卷的第三个故事，谢谢宝宝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