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帅不过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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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宫后,顾重明被引去偏殿暂候,司幽则直入皇城外廷的暖阁,昏迷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的窦将军就被安置在这里。

    承宣帝与萧玉衡坐在正堂主位,堂下立着一个瘦高而萧索的年轻男子:头发油乱,腰带仿佛一根捆肉的麻绳,扎得衣裳长短不一,浑身冲天酒气,站得歪七扭八,仿佛随时就要摔倒。

    如假包换的丞相周光的儿子,周文章。

    周光与平南侯窦安、定国伯司行坐于两侧,正如萧玉衡的侍卫所言,脸色十分难看。

    司幽见礼道:“陛下,末将已将顾大人救了回来。但救人心切,未能生擒刺客,请陛下恕罪。”

    承宣帝道了句无妨,窦安借机起身进言:“陛下,夏祭被扰,陛下与君上都受了惊,如今刺客亟待追查,臣万万不敢再因孽子的丑事让陛下忧心。臣斗胆请陛下回宫,孽子的丑事,臣自行处置便是。”

    “刺客自有刑部去查,朕与使君也都好好的。窦爱卿是为了护驾才动胎气的,朕怎能置他于不顾?何况窦爱卿、司幽及周文章都是朕与使君看着长大的,仿佛弟弟一般。他们之中无论是哪两个能成好事,朕都高兴。但朕又担心你们三家因此事坏了关系,又怕弟弟们受委屈,这才想在旁边看看,绝无半点儿插手你等家事的意思。窦卿千万不要误会。”承宣帝克制着看好戏的怡然,耐心地解释。

    窦安面露难色,“陛下关怀,臣感激不尽,绝无误会,只是……”

    承宣帝立刻露牙笑道:“那太好了,朕先替你审一审。”神色一正,“司幽,周文章,窦爱卿和他腹中的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医窦爱卿怀胎四月,四个月前司幽尚在北境,那么……”

    “是我的。”

    周文章突然出声,语气平淡冷静,倒不像是醉汉了。

    众人皆惊,司幽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文章,承宣帝更加好奇地追问:“哦?那你们……”

    “我俩是自愿的,而且不止一次。”

    周光羞耻得恨不得以头抢地,警告道:“你住口。”

    周文章袖着双手,目露不屑。

    承宣帝咳了咳,“好,你既承认了,那你算怎么办?”

    周文章无所谓地望着虚空,更加无所谓地道:“娶他便是。”

    一时气氛尴尬,司幽想起窦将军,心中越发不安。

    恰巧此时窦将军醒了,披着外袍虚弱地从旁侧门出来,顿时吓了一跳,赶紧系好衣裳上前跪倒。

    承宣帝让人给他也搬了把椅子,窦将军无论如何不敢坐,承宣帝便不勉强,在窦安与周光恼羞的神色中关怀道:“窦爱卿,周文章愿意娶你,你怎么?”

    窦将军愣住,目光茫然地看了看吊儿郎当的周文章,又看向司幽,接着低下头,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死灰般的脸亮起微弱的光芒。

    “禀陛下,”窦将军恭恭敬敬一拜,“臣愿意。”

    司幽睁大双眼,窦安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你什么?!”

    窦将军极为平静,低声道:“爹,我愿意与周公子成亲。”

    “你想清楚了?当真愿意?”萧玉衡亦忍不住发问。

    窦将军浑身的刻板褪去,宁静恬淡得仿佛一本刚刚抄好的散发着松烟墨清香的典章。

    “少年之后,陛下与君上想是首次见到周公子,碰巧他饮多了酒,故而略显出格。其实平日里他并非如此,他知识广博见识不凡,很会关心人,他……很好。”

    此言一出,连周文章都愣了,被酒气熏住了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知识广博,见识不凡,会关心人。

    还有……很好。

    即便假意恭维,也从无旁人这样过他。

    事已至此,承宣帝当即下旨赐婚,并允诺婚后让周文章入朝为官。

    金口玉言不容抗拒,其余人等退去,司幽被单独留了下来。

    他尚未从那难以接受的结果中走出,顾重明已然应宣入殿,殿内气氛顿时焕然一新,司幽心中竟然也觉得好了一点。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君上。”顾重明伏在地上,“多谢陛下和君上叫司将军来救微臣,浩荡天恩,微臣日后唯有不计生死,肝脑涂地!”

    “哎呦,还挺会。”承宣帝笑了一下,“你抬起头来。”顾重明的英勇事迹早已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但长相如何却不清楚。

    顾重明听令抬头,圆脸白嫩可爱、目光灼灼,承宣帝立刻控制不住联想,连忙端起茶杯掩饰笑意,“今日你临危不惧,立了大功,但私登祭台亦是过错。有功当赏,有错当罚。”扭头道,“爱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萧玉衡道:“陛下,事急从权,顾重明一心护驾,臣以为功大于过。”

    “有理。便罚三月俸禄,以示警醒。至于赏……”承宣帝犹豫起来。

    “微臣斗胆,想自行求个恩典。”顾重明再叩首。”

    “哦?你看。”

    顾重明对着司幽意味深长地一笑,司幽浑身一震,这傻书生难道是要……

    “微臣以为,太常寺不该裁撤。其中缘由,微臣请求越级上折,呈陛下预览。”

    司幽心中倏尔落空,但几乎同时就又被震惊与感动充满。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顾重明,一时间也不好,他更想听到的究竟是先前的猜测还是如今的事实。

    承宣帝似是也没想到他这个,但略一思忖便准了,道:“要朕看你的折子,须言之有物,若胡言乱语,朕必罚你。”

    诸事毕,承宣帝起身摆驾,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是了,你那折子别再坐在恭桶上写,否则朕让你吃下去。”

    原本正喜滋滋的顾重明惶然抬头,承宣帝已携萧玉衡离殿,唯余司幽看着他发笑。

    顾重明急了,一下蹦到司幽面前,“你们知道了什么?!”

    司幽大步走向殿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顾重明悲愤欲绝大呼一声,向前方狂奔开去,在夕阳下的皇宫中显得萧索又决绝,仿佛准备英勇赴死。

    一路奔至宫城外,顾重明张着嘴按着大腿喘息,委屈地对缓缓而来的司幽道:“你们知道什么。好容易考一次科举,偏偏前日吃坏了肚子,是很危险的那种,我刚交卷就瘫了,站都站不起来!回家水米不进好几天,慢慢才好转的。原本我能当状元,再不济也是探花……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还笑……”

    司幽扶住顾重明的肩,“你如今虽不是状元,却也得到了圣上及君上的赏识。”

    顾重明双肩耷拉着,委屈地看了一眼司幽,“若我是状元,你是否就不会看不起我?是否就觉得,让我娶你也成?”

    “我哪有看不起你。”

    “算了。”顾重明恹恹地抖抖肩膀,哭丧着脸走了。

    司幽牵了拴在树下的黄,跟上去道:“你刚才求那样的恩典,太冒险了。”

    顾重明道:“我有分寸。”

    司幽张了张嘴,终究只是道:“多谢。”

    “我不只是为了帮你,我自己也觉得太常寺不该撤。”扭头望向司幽暗淡的侧颜,“你不开心吗?”

    司幽道:“将军与周文章的婚事,我总觉得……你听过周文章的事吗?”

    顾重明摇摇头。

    “周文章乃周相幼子,自聪明,但性情桀骜,喜欢天南海北旮旯拐角里到处琢磨,周相总他不长进。他八岁那年,服侍周相多年的老仆因家中意外,痛失子孙。周相感念老仆忠诚,将周文章过继给老仆,为其养老送终。从世家公子变成春夏秋在田间劳作,冬天还得领徭役的农家孩童,周文章自然不愿,但据他当时一句反抗也无,自行了个包袱,连马车也没要,竟就徒步走到了乡下。其实周相此举亦是想让周文章吃吃苦正正型,谁知……”

    “谁知反而越来越歪?”顾重明纯净明亮的眼中透着伤感,“父母一意孤行,总以为是为了子女好,可子女那些最简单不过的念想,谁会看到?”

    司幽一愣,目光更加幽深。

    “据周文章在乡下,种地挑水、清扫服侍什么都做,做完之后就躲起来不话。老仆怕毁了丞相之子,请周相收回成命。所以四年前老仆过世,周文章守孝之后,就又改回了原本的名字。但他一直不入相府,整日不知窝在哪里做些什么。我近来也在查将军的事,却没想到是周文章。”司幽神色踌躇,“我需再去找将军聊聊。”

    二人行至岔路口,司幽对顾重明,想看虎可以来他家。顾重明开心地他也要留着这回,然后挥手道别。

    当夜,昏暗巷的树下,顾重明与周文章相对站着。

    “周公子,那些刺客不消,是你的手笔。让圣上将伤者带回宫医治以示荣宠,也是你的主意吧?”顾重明眼睛瞪起来,“你早知道窦将军身怀有孕,故意等着所有人在场时将此事揭发,赐婚便顺理成章。你对窦将军明明没有真心,你为何要这么做?!”

    周文章冷笑,“自然是为了让司幽、让周光、甚至是让窦将军不痛快。不过,司幽心情不爽,你趁虚而入,不也很好吗?”

    顾重明愤怒的神情渐渐收住,面色凝如冰雪,“果然是你。”

    周文章一愣,“你诈我?”

    “你已经得逞,我希望你暂且收敛。”

    周文章不屑道:“凭什么?”

    顾重明嘴角一扯,“司幽品性正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真正动怒,但我不同。”

    哔剥之声突然响起,呛鼻的烟气冒了出来,周文章扭头一看,背后院墙里,自己独居的宅燃起了火苗。

    顾重明一把扯住他衣袖,神情倨傲,“今日我只毁你一间厢房,若有下次,我定然把你装在里面一起烧了!”

    周文章双目愤怒地张了张,但很快就又变成了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模样,“如此大动干戈,只因为我让司幽不快了?顾公子,你动了真心呐。有朝一日司幽发现真相,你他会如何?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真正动怒,换言之,一旦动怒,绝不回头。顾公子,你想好。”

    “要你多事。”顾重明冷冷道。

    周文章抽回衣袖,“我不过就是给司幽添添堵,真正想要与他为难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警告了周文章,顾重明独自往家走,心中思索着以后。

    突然一张网当头罩下,他挥手去挡,然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傻书生无论如何反抗皆是徒劳,他极为轻易地就被人装入麻袋中,扛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