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成亲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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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幽是七月初七窦将军与周文章成婚,他与顾重明重归于好的那夜怀上的,到除夕满满算五个月,肚子终于有了与修长身材不相符的轻微隆起。

    他如今胃口好了,顾重明很高兴,炖了鸡、酱了肘子、焖了河虾,搭配爽口菜两碟,糕饼一盘,水果一筐,陈年佳酿一坛,作为年夜饭。

    顾重明拿筷子尖蘸了一点酒,献宝一般喂给司幽品滋味,司幽一脸无奈,抓住顾重明的手,噙住筷子,轻轻嘬了一下。

    顾重明喜滋滋地晃脑袋,将各样菜分出三份,分别给司幽、自己和地上的虎,再满上酒一饮而尽,望着窗外零星的雪花道:“大幽,我好久没这么开心地过过年了。”

    他埋头狼吞虎咽起来,风卷残云吃过一通后了个饱嗝。

    “六岁那年,爹娘将我送给了别人。那个别人家虽比我家有钱,但并非真心养我,而是将我当成、当成……”

    他不知如何形容,烦躁地摇了摇头,“总之就是随时准备让我代他家儿子去死。我原以为我爹娘是被逼无奈,但后来发现不是。他们送走我能得到不少好处,而且不久后就又生了孩子。”

    顾重明看着窗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旁人的故事。

    司幽扶住他的肩,轻轻将人拉到怀里,顾重明顺势倒下,枕着司幽的腿。

    “我不能因为他们想让我做替罪羊就乖乖听话,我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力猜测身边人的心思意图,做些让他们高兴的事,让他们喜欢我,觉得我好、我可怜,这样的话,他们或许就不会那么快动手。”

    “但我终究还是没躲过。九岁的时候,我代替那家的儿子去了另一个地方,我还是一样,揣摩周围人的性情喜好,趋利避害,想着多活一天就赚一天。”

    “后来因为战乱,看管我的人和我的亲爹娘、养爹娘都不在了,按理我自由了,应该高兴,可我突然就心灰意冷,回想过去拼命挣扎的日子,觉得很累,甚至觉得从前早早死了也挺好。”

    顾重明声音很闷,司幽轻轻抚摸他的脸,温柔地顺着他毛茸茸的黑发。

    “但就是那时,我在人群中看着你带兵入城,我一下就愣了。当时的你像一道光,将我身上的丧气全照没了,看着那样夺目的你,我的眼睛都痛了……”

    顾重明向前趴了趴,双手环住司幽略粗的腰身,脸贴在他微隆的腹上。

    “我突然不想死了,我想走到近处看看你,若能拉着你的手对你笑一笑就更好了。至于如今这样抱着你、睡在你身边,还有了属于我们的孩子,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敢想。”

    顾重明伏在司幽腰间颤抖。

    “大幽,我真庆幸,一直坚持着没有放弃没有死,否则、否则我就……”

    司幽将顾重明抱起来,将那泪眼汪汪的圆脸看了一会儿,用手指轻轻揩去泪珠,“这一桌子好菜,我一下没动,你倒先吃饱了。”

    “大幽……”顾重明委屈地拽着他的衣襟。

    “喂我。”司幽双手一拉他,让他迎面坐在自己腿上,执起他的手放在肚子上,“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一起喂了。”

    顾重明咧咧嘴,幸福地要哭,连忙回头将桌上的碟子端起来,心仔细地剔除鸡骨剥掉虾壳,一点点喂给司幽。

    司幽舒爽地靠在椅上吃了一会儿,提起酒坛道:“如今我不能饮酒,你替我。”

    顾重明的眼睛又红起来,“大幽,从前为了防着被谋害,我从不敢喝旁人递来的东西。”

    司幽动容,怜惜地啄了一下他的唇,“那今夜你便在我怀里,一醉方休。”

    “嗯!”顾重明重重点头,拿起酒盏,让司幽给他斟满,毫不顾忌地一杯杯灌下去。

    他酒量不行,仅半坛后就四肢酸软两眼迷瞪,彻底醉在了司幽怀里。

    司幽像抱虎一样抱着他,一边抚摸后背顺气,一边认真地看着那张染上醉意、白里透红的圆脸。

    他多少有些明白顾重明从前是什么人了,虽然还有许多细节未明,但他不介意。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如今只要他俩坚定相守便好。

    但也正是因为顾重明的那些话,他突然意识了一直拖累着自己的问题——逃避。

    往远处,母亲去世后他离家多年不见父亲以求安慰;往近处,与顾重明一夜春宵后不负责任仓皇逃走,看似潇洒决绝,其实皆是因为不敢面对。

    过往家事无人管,他得以逃了十几年,但顾重明不好惹,不到一个月就将他抓了回来。

    如今想来,亦无比庆幸。

    司幽给醉如死猪张嘴沉睡的顾重明沐了浴换了衣裳,抱着他一同躺进温暖的被窝,一边玩他毛茸茸的龙角刘海一边下定决心:既已知道错处,绝无不改之理。

    为了他们的将来,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他也要勇敢一会。

    第二日,承宣四年正月初一,举国休沐。

    司幽趁顾重明宿醉未起,带上一盒好茶并一套茶器,来到定国伯府。

    他跪在正堂,面容平静。

    司行从内室出来,一眼便看到司幽微微挺起的肚子,目光不由地厌恶了几分。

    “你这般反常,要做什么?”司行一拂袍袖,稳稳坐在太师椅中。

    “今日新春,儿子给父亲拜年。”司幽伏地叩首。

    司行眉头深深皱起,“……你究竟要干什么?”

    司幽在地上趴了片刻,抬起身道:“儿子想要板籍。”

    司行先是一愣,继而不屑地笑了,“你当真是被那顾重明迷住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书生,有那么好?”

    司幽垂眸,“无论好与不好,他是儿子放在心上的人。”

    “果真是少年人,头脑如斯简单。”司行假惺惺一叹,“你熟读兵法,难道不知对手面前万万不可露出软肋?你不怕我借此拿捏你?”

    司幽淡淡洒脱一笑,“顾重明是我的软肋,父亲早已知晓,我何必藏着掖着。”

    司行冷哼一声,“你陪伴萧使君多年,顾重明在圣上面前也算得上话,如此这般都未能令圣上给你二人赐婚,足见圣上对我有所忌惮。今日你并非去求圣上,也不是一腔热忱地与那书生私定终生,倒不算太傻。”目光再来到司幽腹上,“不过到底还是同窦将军与周文章一样,做了丢人的事。”

    司幽拳头猛地握紧,“亡羊补牢尚且不晚,父亲若知道丢脸,当年为何会……”

    “住口!”司行一拍太师椅。

    司幽压抑着胸口的恨意,努力去想顾重明与腹中的孩子,坚持忍耐道:“父亲,儿子想同顾重明成亲,求父亲赐下板籍。”

    “若我不愿,你当如何?”

    “父亲怎样才肯同意?”

    司行双眼眯起,“我什么你都愿意吗?”

    司幽垂首,“请父亲首先言明,儿子自会考虑。”

    司行一笑,悠闲地饮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我还以为,你为了那书生什么都肯做。”

    司幽再次捏紧拳头,胸口起伏数次,抬头直言道:“我自然愿意为他付出,但若要我背叛家国背叛君王背叛忠义,就另当别论。”

    “司幽你在些什么?!你话中所指……你在怀疑什么?!切莫胡言乱语!”司行谨慎地压低声音。

    “儿子也希望自己是胡言乱语……”司幽失望地淡淡一笑,起身道,“父亲,我鼓足勇气想要直面您一次,如今看来,我还是太傻。您的条件,我不能从命。我也奉劝您一句,莫要贪心。”

    司幽转身出门,司行道:“你不怕我用顾重明和你肚里的孩子要挟你?”

    司幽停下脚步,“若我连他俩都保护不得,那我何必活着。”

    “司幽你……”

    司幽并非刻意在言语中暗含讥讽,只是站在这里,他不得不想起从前,不由地便语出怨怼。

    步出正堂,通过回廊向外行,他的腹一阵阵胀痛。

    他终究还是庆幸今日来了:对生身之父,他已仁至义尽;对未来,一次不成,他就与顾重明一起再想办法。终有一天,他要那傻书生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前来娶他。

    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傻书生,脚下不由地加快,结果刚一出定国伯府,就见街边树下,顾重明与虎面对面蹲着,正嘻嘻哈哈地闹。

    他心中一动,忍着腹中隐痛上前,顾重明听到脚步声扭头望过来,白嫩的圆脸上尽是喜色。

    冬日早白云片片,光正好。

    顾重明抱着虎站起来,对司幽伸出手笑出牙。

    司幽一把将他抱住,将全身的力量都压上去,贴着他耳畔道:“肚子疼,帮我揉揉。”